【围棋小说】胜负手 – 8

(三十六) 两位年轻的日本僧人道悟、道明来杭州永福寺并非偶然。他们和永福寺之间有着非同寻常的渊源。 明末战乱频仍,永福寺僧人心越参与抗清失败,为避祸东渡日本,来到九洲岛东部茨城县都水户的天得寺为僧。心越性极聪慧,琴棋书画无不精通,并且深明禅理,是个了不起的有道高僧。 当时七弦琴已在日本失传五百年之久,心越东渡日本时,携带七弦琴五张,其中的虞舜、素王、万壑松均为琴中之珍品。心越广授琴道,弟子中包括幕府中的贵官和不少文人士子,在日本朝野影响颇为深远。 心越的围棋亦属上品,但所收弟子不多。 这是因为日本自江户时代以来长期的战乱结束,举国皆尊围棋之道,渐次形成四大家自成门户。四大家的棋士们每年一度聚会于江户城,在天皇或将军面前对局,这就是御城棋制度。每年经由四大家协议,决定对局者之间的比赛标准。由于四大门派习惯于对外实行技术保密,平日轻易不让弟子与别家的棋士交手,所以除了争棋外,御城棋便成为公开较量的唯一赛事。对参加御城棋比赛的棋士来说,对局胜负不仅关系到个人的前途,更关系到本门派的荣辱,甚至与日后棋所宝座归谁家所有有关。故对局者无不全力以赴,比赛紧张酷烈的程度绝非常人所能想象,每年都能弈出许多精彩绝伦的好棋来。也正因为如此,各门派都广收弟子,以壮本派实力。而棋手要想迅速提高棋力,也必须依附于四大门派之一家,才有可能在争棋中出人头地。 心越的弟子主要是天得寺的年轻僧人,人数虽然不多,但心越因棋说禅,因禅说棋,二理之间互为渗透,弟子得以艺禅双修。心越又与四大家中本因坊一派过从甚密,弟子常有机会与高手过招,棋力自然很强。因不参与每年的御城棋,本因坊一派乃至其他三大门派对心越师徒都不甚防范;同样的原因,心越师徒在棋界的知名度不高,渐渐形成了一门独自修行的求道派,讲究棋的形状,讲究棋理,讲究棋的气与势,惟一欠缺的就是御城棋中体现出来的喋血一胜的搏命精神。 道悟和道明即是心越徒孙辈中的佼佼者。遵从心越的遗愿,道悟和道明奉师命渡海来到杭州永福寺习经并替师祖还愿,暇时技痒在寺外一古树下对弈,被好事者瞧见,引了众多的棋手来向他们挑战,这才惊动了本地棋界翘楚前国手徐星友。 由于日本德川幕府在江户时代对外界实行的是闭关锁国政策,故中日两国间棋界交往极少。饶是徐星友这样博闻广见的人,也只知道日本围棋有段位之分,九段为最高段位,但不知道这段位与中国的棋品真实的棋力相差几何。 因为中国的棋手品级很模糊,并没有以大规模的比赛来定品级的传统,只有清廷中的围棋待诏才能明确定品级,其余的人偶尔得到机会在和他们中的棋手对弈后,根据战绩大致确定一个品级,而且这个品级也并不随着实际水平的变化而变化。更不要说民间那些潜龙在野的高手,他们从来无品无级,但其中的顶尖高手棋力确堪与一流高手争高下。 徐星友致仕后虽然埋首棋艺,但从不带徒,故听说永福寺僧人之事,首先想到的就是俞长侯的两个高徒,这两个孩子一个是见过的,一个是只听说过没见过。因为对范子豪痴棋丢官的事早就知晓,故对他孩子的离奇经历也颇关注。以自己和俞长侯的年龄,自说自话去和那两个日僧对弈,显然极不得体;而让两个年轻人在前头冲一冲,以观对手风色,才能进退自如,也不至于失了身份。但托人捎话时当然是说邀请俞先生,而俞先生当然也不会冒冒失失一人前来充当先锋官,自然要带上他的得意门生。这一番小小的谋划,出自一个做过杭州知府的人之手,无非在一念之间而已,是不必花多少心思的,不然的话,他这么多年官场也就算是白混了 (三十七) 施颜正在自己的闺房中作画,忽听门房高声道:公子回来啦? 施颜听是哥哥回家来了,蹦蹦跳跳地出了房间,跑到门厅正要喊,突然呀的一声愣住了,原来施襄夏的身边还站着一个范西屏! 施襄夏笑道:怎么不认识啦? 还是西屏反应快:不认识还是不欢迎哪?不欢迎我就上我大姐家住去。 施颜佯作嗔怒的这一眼把西屏瞧了个仔细,顿了一顿才说:今天外面很热呀,瞧你们俩这一头汗。 施襄夏让门房把两人的行李拿进屋去,又要了毛巾擦了汗。这时候朱氏已经闻讯赶来,施襄夏向母亲介绍了范西屏,又问父亲怎么不见,朱氏撇撇嘴说他昨天才出门回硖石镇老家去了,可能要在老家住几天才回来。因见西屏长得清秀,不免多问了几句。西屏并不擅长说家里的诸事,只能含而糊之,简单带过。朱氏想到儿子回来要去厨下叮嘱几句,径自去了。施襄夏见妹妹一双妙目总不离范西屏左右,遂笑道:如今西屏的棋力和你哥不相上下,小妹若有疑问处可让西屏帮你参酌。我还要跟母亲说个事。说罢也出去了。 西屏清了清嗓子道:刚才那眼神好毒,跟审贼似的,怎么啦? 施颜嫣然一笑:我在看你长的什么样子,偷闲给你画幅画不要丑化了你。 西屏轻松下来道:画好了送给我么? 那是当然,就不知道胡乱涂鸦能不能入你的法眼啦。想到那个光屁股的小牧童,施颜不由吃吃地笑出声来。 西屏便提议去看施颜的画,他除了大哥伯屏的画以外还没看过其他人的画。 施颜便羞他道:女孩子的房间你也能去么! 西屏本来全无这方面意识,经施颜提醒方才觉得是不合适,便道:那就拿到这里来让我开开眼界吧。 施颜道:急什么,你不是还要住几天么,别让我哥再笑话我了。 西屏奇道:你哥经常嘲笑你么? 施颜知说漏了嘴,便搪塞道:跟你说不明白,别打破砂锅问到底啦。说说你们这次来跟谁下棋? 西屏便把永福寺日本僧人的事约略作了介绍。施颜不知道日本人也会下围棋,因问道:日本人既然是跟我们中国人学的,还能比我们的国手强? 师傅说日本国虽小,但学习别人的东西都很用心,所以不可以小瞧人家。 施颜便担心道:不知道中国画被人家学去了没有。 西屏慨然道:学去了打什么紧,只要我们不断提高水平也没什么好担心的。况且,我们也可以学人家的好东西。 施颜听他说的在理,也就丢开手换了其他话题。 施襄夏这时却母亲那里听到一个意外的消息:朱三公子已经向妹妹求亲了!因为父亲没有考虑好,还没给人家回话,也没告诉施颜这件事情。那个朱三公子他已有耳闻,成天跟一帮吟风弄月的人混在一起,老是喝得醉醺醺的,跟了这样的人妹妹将来如何有靠?他打定主意要力劝父亲拒绝这门亲事。 回到自己房间,见西屏和妹妹正有说有笑的在谈山阴学棋的一些趣事,暗想道:要依妹妹自己的意愿,那西屏无疑是她芳心所系的惟一人选。可是,命运会按照她的意愿安排吗? 见哥哥来,施颜转念向西屏提出要他让九子和她下一盘棋。西屏说让九子怎么下,坚决不下,可施颜却已将棋找出来摆上,不由分说就放上九颗白子,西屏无奈,只好由着她玩闹,让她把自己下得七零八落满意了才算罢休。 (三十八) 永福寺旁的一株古银杏树下,范西屏对道悟,施襄夏对道明,纹枰大战即将开始。 徐星友和俞长侯混在观战的人中,并不显山显水;施颜着男装也来赶这个热闹,并答应绝不给哥哥和西屏添乱。 道悟和道明都能说极简单的几句中国话,但想要把日本围棋的规则说清楚还是非常困难的。范西屏和他们俩连说带比划,表示先按日本规则下一盘试试,他们俩鞠躬不止,分别就坐。西屏在按习惯摆放座子时,道悟摇头并马上把这两对黑白子从棋盘上拿下来。原来日本围棋没有安放座子的规则,并以黑子方为先行一方。 施襄夏是猜了黑棋,面临空旷的棋盘一时失了方向。因为若按中国围棋的规则,先在每个角的星位放置黑白各一对的座子,这样先行棋一方已经受到座子的制约。现在棋盘上既然没座子,这就意味着,先行棋的一方可以选择的点增加了很多。为了稳妥起见,施襄夏思索再三,还是选择了一个星位。 徐星友微微点头。因为在敌情不明的情况下,从自己最擅长的星位起手,无疑是最佳的选择。 道悟执黑,第一手即陷入长考。西屏不摸底细,也无从揣摩对方心理,只能在人空里用目光寻找着施颜,看她东走走西逛逛也不知在瞎忙活些什么。 针对施襄夏的黑星位起手,道明在他的对角拍了一手三三。因为这两副棋是道明他们从日本带来的,形状和中国围棋也大不相同,并不是上弧下平,而是两边微微鼓出的形状,故拍棋成了日本棋手的习惯。 对于施襄夏来说,这三三位是新手。在中国围棋的对局中,走三三只有在对方有星位子之后才会出现,而对付一个孤零零的三三,相关走法他却没有任何研究。施襄夏经过苦思之后,决定不先去占另两个星位中的一个,而是在三三位的白棋的星位肩冲。他想若要走成顺边两星,这种走法中国棋手都没走过,可能会中对方的套路。星位肩冲就看成是自己的星位而对方点三三自己再脱先它投。而对方若占一空角,自己只管在这个三三头上压长,这样极易走成中国棋手擅长的对角星局面。果然,道明选择的是在空角占了一个小目。 道悟终于出手了,他的第一手却匪夷所思地下在了天元位!围观的人群里发出一阵哄笑声。 西屏愣了片刻,按传统走法应在一角的星位上。谁知道悟的第二手即占了白棋的对角星位,西屏没有对角星可走,只得走成了二连星,道悟也成二连星。下一手西屏简直不知道如何着手,一向擅下快棋的他也长考了起来。 徐星友和俞长侯在一旁看得也是一头雾水,见状退出人群研究日本围棋的开局。 中国围棋传入东瀛已有千年之久,但由于两国围棋领域缺乏交往,彼此都很陌生。无论如何,日本围棋取消座子是很有创意的想法,这样一来角部的变化将更加丰富,对全局的影响无疑也是巨大的。中国棋手对星位的作战及变化研究得非常透彻,但如果变成小目,三三,高目,目外,这么多的位置起手,角部的行棋将发生难以想象的变化! 两人越研究,越觉得心惊肉跳,再回到棋桌前,施襄夏以小飞挂角对付道明的小目占角已演变成白两间高夹黑棋之势,黑棋面对步步皆新型的局面,不知如何应对,几步下来形成苦战逃生的局势。角地被白净占,还未取得外势,很快陷入被动。 Read mor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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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围棋小说】胜负手 – 7

(三十一) 入冬后,柳娘终于耗得油干灯灭,撒手人寰。柳莺哀痛葬母后只身一人来到吴令桥家。嫚屏既知是西屏所托,又见她也端的可怜,便嘱人安排她住下照顾大朵小朵的饮食起居。 柳莺多苦多累的活都做过,现在这点活就不觉得有什么苦了,抽空还学了些描画花样和刺绣,嫚屏也挺喜欢她。因绸庄兼做绣衣、绣袍、绣裤、绣鞋、绣褥、绣帐、绣椅搭、绣帘、绣幔等几十种绣品,又承揽了少量宫廷的衣物刺绣,包括官服的补子,官员流行的腰间佩饰品褡裢、荷包,不免要时常翻出些新的花样,柳莺有时别出心裁设计出的图案花纹也多被嫚屏采纳。 闲暇里,她悄悄给西屏绣了两个围棋盒的套子,请街上的篾匠用细竹片依尺寸编了一对盒笼,把绣了花的杭缎套子严严实实蒙上,十分玲珑别致。只等有机会就送给西屏,她相信爱下围棋的西屏一定会喜欢。 只有一件事让她十分忐忑不安,就是这家的主人吴令桥常借故和她亲近,让她躲不胜躲,防不胜防。母亲一生的教训告诉她不可轻信有钱的人。但对于吴令桥的所作所为,既不能张扬,又不能给他个下不来台。因为闹翻脸之后,她将如何自处?吴家呆不下去,她又能到哪里去呢? 谁知这样一来却让吴令桥觉得这女孩是欲迎还拒,骨子里却是个狐媚的精怪,越发对她心心念念不能释怀,在生意百忙之中也要偷出空来借故悄悄拿些唐诗宋词话本小说之类的书让她读,明里是要她长些识文断字的入门功夫,暗藏的心思却是若她有不懂之处不免有求于他,便无端多了些一近芳泽的机会。 这一番心思柳莺如何不明白,但只能以年纪尚幼作天真烂漫之态,含糊应对。那些书倒是对了口味,只管囫囵吞枣读了下去。有些故事原是母亲说给她听过,却不知其出处;有些律诗绝句幼时也曾记诵过,可是有些是只记了字音并不知道是什么字,意思也难以贯通。现在从书中发现了那些诗句,确有意外的惊喜。不少词句对于她未免过于艰深,但她抱定了主意,不懂的东西也不深究,存了心思待有机会再问西屏。吴令桥若耐不住拿出关心的架势问了起来,她只说字也认不全,哪里能读懂,还没有那些手抄的绣谱看得好玩呢。 说绣谱好玩也不全是推搪之语,范嫚屏托人辗转从松江民间绣坊抄来顾绣的工艺,光针法就有施、搂、抢、摘、铺、齐以及套针、刻鳞针等数十种,琢磨起来有无穷的意味。又有顾绣的绣品可供对照,用到后坊间的刺绣中产生的效果有时确实出人意表。柳莺每有心得就说给嫚屏听,嫚屏有时忙不开就让她先用简单的图案绣出效果再看。柳莺得了任务就潜心尝试各种针法,不知不觉成了绸庄各种新品研制的得力成员。嫚屏渐渐倚重于柳莺,有时连借得的唐宋名家字画要勾勒底稿,这样重要的工序也交由她来完成。柳莺索性建议专门请一个画师来教大朵小朵书法绘画基础,她也可在旁边附带增加些学识,以备日常之用。嫚屏一发依了她的话,果然延请了一位老画师,隔三岔五来绸庄教习。大朵小朵是娇惯出来的,有一搭没一搭地自由自在爱学就学,只当是个好玩的游戏,柳莺却是上了心的,那个认真劲连老画师也感到意外。因知柳莺在吴家不过是个婢女伴读的身份,见她如此专心有时到了贪痴之境,竟不知自己拿了薪酬到底是来教谁的了。 无论如何,自此柳莺的书画技能得以迅速提高。 吴令桥见柳莺一门心思全扑在辅助嫚屏琢磨刺绣的工艺上,全顾不上与他搭腔,有苦却也说不出口。他万万没料到这正是柳莺存心拟就的自保之计,只以为是自己的攻略出现了偏差,便改变了思路,以后但得了什么小巧稀罕之物,便瞅没人留意的时候送给柳莺。柳莺拒也拒不得,只索一派天真地收了,日积月累竟在屜角旮旯里堆作一堆。吴令桥什么场面没见过?欢场上的各色女子也见得多了,他从来没想到过,对付一个看起来还未谙世事且无依无靠的女孩子要费这么多心思。 (三十二) 转眼已是冬去春来,西屏师从山阴俞长侯学棋已有半年之久。同门师兄弟虽有七八人之多,但出类拔萃者还是施襄夏和范西屏二人。 西屏入师门虽晚,但进步神速,原与施襄夏有三子之距,近日同门师兄弟之间的交战,他们二人的棋力已在伯仲之间了。 令西屏难以忘怀的还是俞长侯先生给他上的第一堂课。 那时西屏因连日下赌棋,习惯于不假思索便落子如飞,自己的病处不补棋,只盯着别人的病处,结果与施襄夏的第一盘被授三子棋行至中盘,已成全盘崩溃之形。范西屏见俞长侯不动声色在一旁观战,窘得无地自容。 俞长侯止住二人行棋,借机对大家道:我对你们常说棋不可贪,贪则必为对方所乘,因为既言贪就肯定有当补不补之棋。我也对你们常说另一句话,叫棋不可不贪,意思是发现对方的破绽之处要大胆抓住不放,不能轻易放过。这两句话互为补充,即是行棋的常理。赌棋必贪,故我不准我的弟子在外面下赌棋。其实若是棋达到一定的境界,下赌棋原是无妨的。但是,谁能达到这个境界? 这境界就是物我两忘,循理而行! 俞长侯转身盯住西屏道:我知道你下赌棋有不得已的苦衷,规矩只自今日始。我这里还有个自定的规矩,只和弟子中的第一名下授子棋。希望你尽快提高棋艺,我等着和你对弈一局。但愿不会让我等到老眼昏花! 一番话说得西屏如醍醐灌顶。 他开始静下心来,全身心投入到棋艺的钻研中。他的基础和领悟力比较好,很快就超过了其他几位同门师兄弟,直追施襄夏。 但要超过施襄夏又谈何容易。施襄夏是所有师兄弟中最肯吃苦的一个,起床最早,睡觉最晚,只要有一丁点空,他就要盯在棋盘上,因此得了个外号叫苦行僧。连师兄弟们一起偶尔上一趟街市,他也不肯奉陪。 山阴地方并不大,青石板的道路贯穿整个街市。街边的茶舍酒肆各自打出自家的幌子,随风在行人的头顶上飘动,黄酒的香味随时随地直往鼻腔里钻。西屏只在过年时喝过一次黄酒,也就一小碗,原以为没什么力量,谁知这酒后劲绵长,一个时辰后他还晕头转向。 俞先生遂借题发挥道:有人下棋东一子西一子看似毫无章法,到中后盘时,这些散兵游勇似的子突然发力,一以当十,且力道绵绵不绝,一不留神就会优势逆转。这和黄酒有异曲同工之妙! 俞先生兴致高时也带弟子们一起爬周边的小山坡。西屏脚力强,总是冲在最前面爬到顶,俞先生最后登顶,喘息方定便道:作为一名棋手,登高才能望远,才能胸有全局。拘于一城一池得失的局部一役或可胜利,但离棋盘稍远一点你就会发现,大局不知何时已然落后!有这样的见识,才能成为高明的棋手。 这种妙譬随手拈来,不着痕迹,西屏在这种氛围下,对棋的理解日益加深。 西屏的战绩对施襄夏构成了极大的威胁,因为现在只有施襄夏才有和师傅下棋及当面聆教的机会,其他人只能在施襄夏手中打升降极,若西屏闯过了施襄夏这道关,对于施襄夏来说,这些得天独厚的机会就将失去了。所以在授先对弈阶段,两人拚得异常艰辛。他们俩之间的关系也变得微妙起来。 原先,施襄夏接到妹妹的来信,总要和西屏学说一番,因为施颜每信必问及范兄近况如何。西屏便嘱施襄夏复信时加上几句话,问候颜妹习学书画进展如何。到两人剑拔弩张为第一大弟子之衔而战时,这种轻松的交往已然断了档。 最后一次授先十番棋之战西屏以十战七胜艰难过关。它意味着施襄夏此后和西屏只能以分先对弈。 西屏因激动而夜不成眠,因为有了这战绩,俞先生已答应从明天起和他下授三子棋! 这个结果对施襄夏的震撼更为巨大,同样一夜无眠的他竟然出现了丝丝缕缕的白发! (三十三) 施闻道因献计祭海弄潮会错上意被辞馆已达半年之久。对于从事幕业的师爷一行来说,这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了。幕中就业,时称就馆或就幕,寻求馆地叫做觅馆或谋馆。这一觅一谋二字,反映了这一行业维持生计的艰难。在幕业中,素有搁笔师爷之说,这意味着幕业中存在着这样一个等待或曰寻觅就业的群体。事实上,几乎所有当师爷的都有过搁笔的经历,他们在不断更换馆地的过程中都曾或长或短充当过这一特殊群体的成员。所以施闻道有足够的耐心等待新的机会。 他的如夫人朱氏倒不担心施闻道搁笔在家,凭他的能耐找到新的就馆之所是迟早的事。她最关心的是两个孩子的前程。儿子去学围棋,原是不指望作正经事业的,好歹应该读书挣个出身才是。但浙江一省被停了乡试会试,又不知何时才能重开,儿子就算埋头读书又有何用?女儿一天一天长大了,上门求亲的也有不少起,但都被施闻道婉言拒绝了。常言说得好,女大不中留,留来留去留成仇。这是她最大的心病了。她为这件事跟施闻道说了多次,有差不多合适的就行了,也不知他打的什么主意,光哼哼哈哈就是没个章程。 这天又来了个媒婆,是个见面熟的。朱氏数番周折让施闻道打了回票,情绪也就不再如当初那么高涨,只懒洋洋例行公事般地问些男家的来历什么的。媒婆一张口倒把朱氏吓了一跳,原来这一个还真有点来头。对方是巡抚朱大人家的三公子朱亦平。朱氏不敢怠慢,立马让人请施闻道出场。 原来那天西湖游园,朱亦平正在画舫里和一班朋友吟诗作对。他本是个多情的种子,酒意正酣中看到的施颜在湖畔垂柳之下,飘飘如仙,灵感受到激发,那天的即兴诗作妙譬连连,公推为最佳。事隔了多日才隐隐约约想起那个湖畔的女孩,且总也忘不了。辗转找那天一道游湖的朋友询问,总算有一个回忆起来说那个女孩是有点面熟,似乎是巡抚衙门中谁家的小姐。经过锲而不舍的追踪,最后打听实了是父亲的前任钱粮师爷施闻道的女公子。 朱亦平是朱拭夫妇最疼爱的小儿子,平日里就指月亮不能给星星,娇痴中自有一种蛮霸的脾性,他这么见风就是雨自说自话地看上了施闻道的女儿,这让朱拭十分为难。一来这门亲事显然门不当户不对;二来才辞了她老子的职,却又托人去说亲,于情于理上都说不过去,就不长不团地拖了下来。 谁知这三公子这回却真真切切无端害了单相思,茶饭不思不说,也不去外面跟那帮朋友瞎掺乎了,眼睁睁一天天瘦了下来,眼窝下陷,眼神呆滞,跟中了邪似的。再加上夫人的枕边风一阵紧似一阵,朱拭无奈何,只好纡尊降贵托媒人去说合。 施闻道一听是巡抚大人的三公子,却也惹动了一番心事。这朱亦平他是见过的,长相才情都不错,但这种公子哥你要指望他不在老子的庇荫下自己撑起门户做一番事业那是根本免谈。求亲的意思定是这三公子执意的结果,做老子的没有理由支持这门亲事,自己刚被辞馆,朱拭竟然能抹下这副面子向自己开口,可见这公子受宠到何等程度。 从施闻道的角度来看这门亲事,无疑是高攀了的。但以他长期从事幕业的精明,却知道是官三分险,保不齐哪天皇上听信了谁的一句挑唆,这乌纱帽就没了。当年范子豪因一盘棋怠慢了钦差丢了官就是个活生生在眼面前发生的例子。更惨的不仅仅是丢官,弄不好还得搭上脑袋,有的人甚至自己脑袋不保不说,还会有抄家灭门之虞。自雍正登基后追究拉亏空的官员,一二品的方面大员也不知倒了几多。其中有不少官员还确有冤情,因为细究这亏空拉下的原因,却正是前朝皇帝的南巡所经之处,地方官为巴结天颜而广修临时驻跸之行宫或游乐处所而致。雍正在宫中事必躬亲宵衣旰食,倒也没养成南游扰民的嗜好,否则杭州府的地方官要拉下亏空的第一个就是巡抚朱大人! 如此想想,却把高攀的想法丢到爪哇国去了。这边厢收住脚步也不去见媒婆,只差人递个话给朱氏,就说且容我们家里人先打个商量再回话。 (三十四) 施颜却完全不知道她的命运顷刻间在不同的指向上打了几个来回。 对于她来说,这世界依然充满了令人憧憬的未知的画面,而她所要做的仅仅是用一支画笔挥洒自如地去描绘。 尽管没有手把手示范,但方士庶的一番指点对她的启示非常大,因为方士庶的山水画受学于黄鼎,再上溯即是清初六家中的四王,他们在以临古为主的艺术实践中积累了较深厚的功力,在笔墨、构图、气韵、意境等方面有独到之处,方士庶在前人基础上除特别强调笔墨工夫,追求苍秀灵动而外,又不排除师法自然,主张师古而不泥古,比之他的老师境界有新的拓展。他的这番见地自然而然地影响了施颜,她把这种追求实施在山水画的创作中,果然取得了意想不到的效果。当然能这般平心静气地专一攻画于她也属难得,这和哥哥不在家她极少有机会出门也不无关系。 说平心静气那也是作画时的状态,稍一闲暇,也会无端引得她浮想联翩。 虽然事隔很久,她还是能想起那天西屏在湖边看到她着裙装目瞪口呆的样子。每回想一次,她都要偷着乐好半天。又想到他在盐官镇要她让九子然后把她的棋冲得七零八落,那个得意劲,自然也要在心里暗发一回狠。联想到祭海弄潮那日被海潮呑没的一刹那,失魂落魄的味道,再加上衣冠冢落葬自己不争气眼泪不断,全让哥哥瞧了去,后来受了多少奚落!当然也要把账记在范西屏头上。就这么乐一回,恨一回,想一回,不知不觉,竟和援笔作画一样成了每日的功课。 有一天施颜忽起一念,要给西屏画一幅人物。她素来是想到就做,便收起正在画的一幅山水,另铺开纸即兴构思。她沉吟片刻,立即得了灵感,假托一少年牧童,在水牛背上光着屁股往溪水里扎猛子。如何命题是个关键,若是径题弄潮儿,虽则可收讽喻之效,一报让九子大败之仇,但毕竟失之直白。思来想去,却题作“可知深浅无”。这句话却是由唐诗“洞房昨夜停红烛,待晓堂前拜舅姑。妆罢低声问夫婿,画眉深浅入时无”中借来。想那溪水若是浅的,这顽皮的牧童一猛子扎下爬起来必是一头污泥,那神态定将尴尬无比。为了表现水的深浅,她在不引人注意的画面一角上另添了只鹭鸶站在水中作悠闲状。 构思停当,画到半途却出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问题:那牧童的脸自然要酷肖范西屏才是,可是到落笔时施颜才发现,她竟然无法描摹出他的面部形象! 整个人的形象是清晰的,但眉毛是宽是窄,眼睛是大是小,嘴唇是厚是薄,完全没有细部,可见自己从没有敢认真从画师的角度端详过西屏。 反过来一想,西屏对于她是不是也忆不起形象来呢?呀,不定他现在成天乐成什么样,把自己给忘干净了也说不准。 Read mor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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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围棋小说】胜负手 – 6

(二十六) 徐星友与程兰如已在吴山一家茶楼上纹枰大战数日了。 吴山是西湖南山延伸的山脉,春秋时是吴国的南界,由紫阳、云居、金地、清平、玄莲、七宝、石佛、宝月、骆驼、蛾眉等十几个山头形成的弧形丘冈,总称吴山。杭州人俗称之为城隍山。这一带的茶楼比较多,但江湖汇观楼的名声比之其他茶楼又要高出一筹。但看大门上这副对联就不同一般: 八百里湖山,知是何年图画; 十万家烟火,尽归此处楼台。 这是山阴人、青藤道人徐文长留下的墨宝。晚年他贫病交集时曾在这一带寓居,屡番自戕而未成,但留下的文字一百三十年后读来却依然气贯长虹。作为其乡党,俞长侯提议徐程之战在这里进行也是颇有一番深意的。 徐星友致仕后苦研棋艺,棋力大涨,但离一流水平还差得很远。因久闻国手黄龙士威名,不惜重金请至家中,因黄龙士比徐星友还要年轻几岁,恐其不耐与下手周旋,遂不惜密寻勾栏美色以诱之,且令其若即若离,使黄龙士留连徐舍,徐则潜心讨教棋理,后果有大成。最后两人下了十局授三子棋,其实这时黄龙士授三子力已有所不逮,但仍勉力为之,虽互有胜负,但对黄龙士来说堪称呕血之作,故后人称之为血泪篇,亦不为过。 对于徐星友来说,程兰如是后生之辈,他的棋风素以搏杀见长,对杀时算路精细,稍有破绽即如鹰隼般全力扑击,揪住不放,必欲置之于死地而后快。和等闲人对弈难得下到收官子,往往棋至中盘即已了账。 俞长侯礼节性地向程兰如讨教了一局后,由徐星友和他分先连战数局,皆尽败北。吴令桥不时来照上一面,打个哈哈,安排下酒食便即忙他的事体去了。汪一凡和宁儿已回扬州,但郑克柔和方士庶二人还愿盘桓几日,正好前不久有人拜托吴令桥找书画名家指点一二,他这个顺水人情也可以还得不费周章。郑方二人便在西湖周边和吴山一带优哉游哉玩得个不亦乐乎。 这一天下午,吴令桥带了他的那位朋友来见郑方二位。给他们介绍说:这位是巡抚朱大人府上的师爷,施闻道,我的朋友。 施闻道因祭海弄潮的主意出砸了刚让朱大人给辞退回家,此时却不便说,只在鼻腔中打个混便让随他同来的施襄夏和施颜向二位执师长之礼。郑克柔马虎道:不用多礼。你们俩都学书画? 施闻道笑道:这个是哥哥施襄夏,书画只略知皮毛,平素爱棋,已随山阴俞长侯先生学了半年围棋。这个是他的小妹施颜,为出门方便着的男装,她学了几年书画。 吴令桥道:巧了,俞长侯正在这楼上观战呢。 施襄夏闻言立即上楼去拜见师傅去了。施颜展开自己的几幅字画习作请两位老师指点。郑克柔见是几幅山水,便道:方兄长于山水画,你先评说吧。我忘了徐文长那个“火”字那两点是如何写的,再到门口看看去。 方士庶素知郑克柔是散淡之人,只索由他去了,随手拿起施颜的一幅山水品鉴。因见她的画作虽然技法生涩但不乏灵气,当得个清新有趣的断语,只得点评道:画因流派不同而风格迥异,不可一概而论的。山川草木,造化自然,此实境也;因心造境,以手运心,此虚景也。虚而为实,是在笔墨有无间衡是非,定工拙矣。我自己立意追求的是笔墨苍秀灵动,尤其强调笔墨工夫和趣味,若能以笔墨的精妙,于天地之外别构一种灵奇,那就是上上之境了。我观此画已初窥门径,但临画作画莫如师法自然会来得更加真趣盎然。又说了一些亲近山水的必要。一番话听得施闻道都连称谨受教,施颜更觉这寥寥数语却如拨云雾,心中实感到获益良多,便大着胆子向方士庶请教一些技法掌握和意境营造方面的问题。 下午,徐星友与程兰如的一局棋已有胜机,但在一个局部之争中徐星友陷入长考。施家父子和俞长侯在一旁观战。茶楼的伙计闲话说隔壁那间屋里这几天有个十几岁孩子天天在那儿下赌棋,棋很厉害,彩金也重,今天已经又赢了几个大人了。 说者无意,听者留心,俞长侯闻言悄悄踱了过去。 (二十七) 只见这边屋里几桌棋都闲着,唯有靠窗一桌围满了人。下棋的孩子有十四五岁模样,精瘦有神,但眼睛发红,口唇起泡,看起来十分疲惫。俞长侯问了对局彩金,竟是一局一两银子!再问那闲话的伙计,这孩子白天黑夜几乎全在这儿不走,似无家可归的模样。已赢了不少银两但也不怎么花销,只索一碗面一个烧饼,就是一顿,像是急等钱用的样子。有个棋客输了棋欺他人小耍赖不给钱,他几乎跟人家拚命。那个人愣是没赖过去,闹得好生没趣! 再看他的棋,别人只要一落子,他不假思索随手即应。思路之清晰,反应之敏捷,却也罕见。俞长侯看他的对手投子起身,一时心动坐在了他的对面。 俞长侯沉静地问:你急等着要用钱? 那孩子一愣:是的,先生。 多少?你这样下棋会累垮掉的。 二十两。不,越多越好。 欠人家的? 是的,我欠人家一条命。 俞长侯看他说的很认真,不像开玩笑,就接着说:你的棋不错,可是这样的下法,你的棋就毁了,知道么? 我们下一盘吧,我没有太多的时间,先生。 俞长侯掏出一两银子递给那孩子:算我输了一盘。 那孩子咬了咬嘴唇,唇边的水泡破了,一丝血迹慢慢渗开来:你想和我说什么? 你不是本地人? 是的,我是海宁人。 你不说我也听出来你是海宁人。俞长侯笑了,叫伙计过来,吩咐了几句话,伙计点点头出去了。围观的棋客们不明所以,都在窃窃私语。 俞长侯道:我就请个海宁的棋手来和你下一棋。 施襄夏和施颜说话间走了进来,俞长侯道:我来给你们介绍—— 施颜已经惊叫起来:是你!你,你,你怎么还活着! 范西屏也站了起来:原来是你们! 这下轮到俞长侯惊奇了:你们全都认识? 施襄夏道:这位叫范西屏,我曾和他下过棋。就便简要把范西屏应征当弄潮儿被大潮卷走的事向俞长侯讲述了一遍。 俞长侯想起来了:郭唐镇先生向我荐过你,他在你家,不,在你二叔家当过多年的私塾先生。后来有你父亲的消息么? 西屏摇了摇头。到这时他才知道郭先生叫郭唐镇。 范西屏不愿再提父亲的话题,遂对施颜道:我那天一直在水里挣扎,到杭州才让人给救上来,谢谢你给我送葬。说到这里他才难得地露出一丝笑容。 施颜想起那天下葬时情形,忽地红了脸。见西屏嘴角上有血丝,从衣袖中拿出了一方锦帕递给他,示意他擦擦嘴角。 施襄夏这才又插上说话:这位是我的老师俞先生。弟子愚钝,若说这半年我在围棋上水平略有寸进,全是老师悉心指导的结果。 范西屏瞬间想到自己和施襄夏是被授三子的水平,他的老师水平至少又得高出一大截,而自己刚才差点跟他叫板下分先棋!想至此已是额头见汗,万分不自在起来。捏在手中的锦帕也忘了擦嘴角,只无意识地在额头上擦了几下。 俞长侯见他面露惭色,暗起怜才之意,遂道:你想不想和施襄夏做个师兄弟? 施颜见范西屏还愣着不说话,忙点醒他:俞先生要收你为徒,傻样! 范西屏略显诧异地瞅了施颜一眼正色道:西屏不是不明白,只是尚有一件重要的事情未了,哪里也去不得。 (二十八) 柳娘的咳喘之症是日甚一日了,咳久了便咳出血痰来。看了许多次,郎中也没什么好方子,只是不断换些汤药煎服,总也不见好。柳莺近年来常帮着在水边浣洗衣物,还要不时寻郎中替母亲诊治,心中茹苦却无处诉说,每日里强作欢颜忙忙碌碌。这日正在江边累得筋疲力尽时,猛一抬头,范西屏却意外地站在旁边。她一声未出,却止不住把眼泪抛撒了一串,在水中激起一路小小的涟漪。 Read mor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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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围棋小说】胜负手 – 5

(二十一) 举行祭海弄潮仪式的地点选在钱塘江北岸盐官镇东一段刚刚修建好的鱼鳞大石塘边。 再往西有一段是天然的石壁,斜向西南亘在江水中,石壁的西侧还是原先的柴塘。 八月十八这天一大早,钱塘江两岸已是人头攅动,范子杰虽然没有心情,但多年未曾有过的热闹场面还是不肯错过,加上孩子们的踊跃,也就随着镇上的人流挤挤挨挨地来到江边。挤到石壁边时,人群中有年长的渔人见靠近石壁边上坑坑洼洼处全是水,很有经验地说:这里不能站,昨天的夜潮这里已上了水,今天的午潮肯定也是有过堤浪,险哪!说着领了一拨乡人往刚修好的鱼鳞大石塘那边挤。 嘈杂的人声被暂时抑住,原来江面上,已有上百艘快船由西向东驰来,并结队分布,中间的指挥船上有一名军官挥动旗子在指挥变化阵势。每艘船上都有军士击鼓助威,随着旗子的挥动节奏整齐划一,张弛有致。两岸乡民不时发出阵阵欢呼。 突然,人群全都静了下来,只见远处一长溜各色轿子渐行渐近,喝道的官兵如狼似虎赶开路中间的闲杂人等。临时搭建起来用作观礼的木台上一时集满了各色官阶的官员,乡民百姓围成半圆只等看究竟是什么人能让官家破费这么多银子来作这场操演。 被认出来的首先是海宁知县查文俊,他的官阶今天太低,只能在一旁率一帮地方贤达聊尽地主之宜;巡抚朱拭因前段时间来过若干次,认识的人也不少;接着有人报出了藩台于时敏的名号;河督齐苏勒是旗人,但有的老河兵还是能认出他来。只有被他们围在中间的一个十多岁气宇不凡的着满族人便装的男孩没人认识,但在一片窃窃私语声中大家都听到了一个名字:这个男孩就是老皇帝跟前最受宠的孙子,现任皇帝雍正的四子弘历,虽然他还没有封王立储,眼下仅仅是一个阿哥,但朝野上下都传他将来最有可能继任大统。 祭海的仪式是由河督齐苏勒主持。 点香烛,行祭拜大礼,僧人诵经等有条不紊一一行来,气氛庄重而肃穆。 已备下的三牲祭礼和草履,沙木板,经文等什物,放在绝壁之侧,只等时辰一到就要投入海潮中。 三声炮响突如其来,震得人耳鸣不止。只见水中候命的水军鼓声重振,但快船已分成两列,布成水阵,相互间舞枪飞箭,作战争之戏。两岸不时发出暴雷般的喝采声。 时间就要到正午了。 人们不约而同地把目光投向绝壁一带。 这里正聚集着一队青壮,他们的使命是准备在潮头到来的一刹那,从绝壁之上飞身而下,扑入潮头,并在大潮之上显示他们超凡的泅技,故称之为弄潮儿。这是以性命相搏的游戏,一个闪失就真祭了海神。但见他们一身短打扎束整齐,肩膀上插着四支不同颜色的大彩旗,和红绿小清凉伞,各系绣色缎子,赤着足。从苍白的面容上能看得出他们内心的紧张和兴奋。 弘历在这队人中突然发现了范西屏,他的年龄在所有弄潮儿中最小,人群中啧声一片也多为他。弘历忙差一个亲随过去喊范西屏,西屏走到近前才认出这就是昨天和他下棋的男孩,不由一怔。 弘历小声问道:你这是为什么? 西屏不知如何回答,一时语塞。 不要去。弘历的口气几乎在下命令。 西屏扫了一眼周围的官员,已经明白眼前和自己说话的不是寻常之辈,但还是不卑不亢地回道:不行,已签了生死状了。 四阿哥环顾左右道:为什么要签生死状?为什么要他们去送死! 巡抚朱拭着了慌,横了一眼不远处的施闻道。 远处,轰轰隆隆的潮水声已然渐渐逼近。一线潮头隐约可见了。 西屏向弘历拱手为别,转身向那队青壮走去。 一声凄厉的呼喊从人群中传了出来:三哥!有过堤浪,危险!三哥!小心哪! 是如屏小妹,范西屏愣了一愣,不敢把目光投向小妹所在的方向。 观潮客们大多数人不知过堤浪为何物,但也都齐声附合着喊:有过堤浪!有过堤浪!三哥,危险哪!然后是一片哄笑声。 和哥哥站在一起的施颜从发现范西屏的身形起,她的心就揪紧了。这会儿听到大家喊过堤浪,她紧张得抓住哥哥的胳膊,几乎要哭了出来:他,他,那个人怎么会去冒这么大的险?! 施襄夏也绝没料到他的纹枰对手会出现在这种场合,见妹妹神色失常只好安慰道:也许他的水性特别好吧。 他们兄妹俩很清楚什么叫过堤浪,这个词通常是和死亡连在一起的。 这时,堤岸上乐声大起,鼓声震天。水军的操演定格般停止,接着齐刷刷调转船头迅速向南岸驰去,时间掐得分毫不差。有胆小的军士被滔天海潮的来势吓呆了,竟从快船上跌到水中,那只快船并没有片刻停顿,瞬间已拉开生死之距。那军士只能手脚迸力挣扎般向岸边拼命游去,但是,他向东边张了一眼立即就明白,无论如何他都来不及了。 海潮向绝壁铺天盖地袭来,转瞬之间,越过绝壁从那队弄潮儿头上凌空而过,连木台上观礼的官员们都被飞溅而来的海水淋湿了衣冠。 所有准备好的祭品都没有来得及投下,是海潮自己卷走了它们。 事后,所有的观潮人都说没有看到潮头上曾出现过弄潮儿的五色彩旗哪怕是一闪而过。 片刻功夫,南岸避浪的快船又列队开往江心,与此呼应,鼓乐声再度大起。现在,水面已与堤岸几乎平齐,观潮的人们抖去身上溅落的海水,这才舒了一口长气。 (二十二) 对杭州府的文人士子来说,八月十八日既是旧俗潮神的诞辰,也是观钱塘大潮的传统日子。这一天未时左右,才是潮水大起的时候。但江边的亭台楼阁上自午时以后便挤满了人,呼朋唤友,吟诗作对,叫卖各色地方小吃的人拎着提篮穿梭于人群之中,端的是热闹非凡。 杭州绸商吴令桥是个爱热闹的人,交友芜杂,除了生意上的朋友,各地各行的人物他似乎都能扯得上关系。今天他也在江边的一家酒楼宴客。这家回望阁酒楼是老字号了,平时也是人声鼎沸的,更不用说逢到这种热闹时候。吴令桥居然能大手笔包下二楼整层,其实力也可见一斑了。 因为吴令桥的生意可不是一般的小生意,他做的是宫廷生意,做好了就是一本万利,做不好也可能是脑袋搬家的事。原来清代皇帝的服装一向由江南三织造——苏州、杭州、江宁负责定织与剌綉,每年按季运至清宫。杭州的丝绸用料光是宫廷所需一项就是极大的生意了。吴令桥没有这种手眼通天的本事,也揽不了这种刀尖上跳舞的生意。 今天他本是要和夫人范嫚屏回她的娘家海宁观潮,因风传四阿哥弘历要随河督齐苏勒去海宁,为此巡抚朱拭专门安排了祭海弄潮的大典。但前两天他的商界朋友汪一凡带着他的新宠从扬州来杭,玩得兴发不肯就回,作为东道主,他就改了主意留下陪他们。 汪一凡因生意的原因常来杭州,但他在扬州刚混熟络的名妓宁儿却从未到过杭州,他为讨宁儿欢心,满口答应带她来看西湖景致。盘桓了两天,兴犹未尽。吴令桥因正赶上潮神节,又加了一项余兴节目,请他们一起饮酒观潮。杭州的潮虽已不那么令人惊心动魄,但相沿已久的习惯,观潮退居第二位,郊游和友朋聚会成了主要的内容。 随汪一凡同游杭州的还有他的几位朋友,一个叫郑克柔,单名一个燮字,是个秀才,兴化人,擅书画,言语颇诙谐多智;一个叫方士庶,此人诗画双绝,但言语不多,十分老成。两人年龄相仿,都在三十岁左右。另一位叫程兰如,年长他们二人几岁,新安人,是围棋国手,方程二人和汪一凡同是徽州老乡,打起乡谈来谁也听不懂他们在说些什么。 汪一凡是扬州大名鼎鼎的盐商,为人精明,交游颇广,又酷爱藏书,为这些藏书还专门另建一馆舍,用来结交这班文人雅士。郑克柔这样的人,虽然藉藉无名,困顿不堪,要靠卖书画维持生计,但藏锋已露,日后或可成大器,他也一例资助。 吴令桥对琴棋书画皆是一窍不通,但平素留心也结交了不少这方面的朋友,因生意上的原因,他与前任杭州知府徐星友过从甚密,因此也结识了山阴俞长侯,这两位都是围棋大家,若论棋力,俞长侯还要甘拜下风。两位和程兰如都是相见恨晚,已约下了当晚的纹枰一会。另有一位杭州的金石名家,和郑方两人也是各擅胜场,郑克柔当场还索文房四宝为东道主吴令桥写下了一纸条幅:吃亏是福。 这几个字写得精瘦有力,风骨非凡。吴令桥虽说不出好在那里,但观众人眼色,知道此人确有真功夫,不由大声喝起彩来。 大家再细一瞧那条幅下的小字也写得淋漓酣畅:满者损之机,亏者盈之渐。损于己则利于彼,外得人情之平,内得我心之安。既平且安,福即是矣。 署名是板桥郑。 汪一凡点评道:这是叫我们做生意的不得太贪,这几位围棋大家未必肯认同的。 徐星友是前辈,当仁不让缓缓言道:行不同理同,棋也不可贪,局部亏若使整体领先,吃亏是福矣! 程兰如,俞长侯点头称是。 这桌的阵容可谓豪华,也算是高朋满座了。吴令桥又叫了杭城当红的几个歌妓陪酒,宁儿自恃琴棋书画无一不能,这番算是长了见识,对年逾四十其貌不扬的汪一凡不由的要高看一眼了。 Read mor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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