围棋的尊严:在棋盘面前,人人平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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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作者简介]胡廷楣,生于1948年,作家、高级记者。长期从事新闻工作,采访过世界最高等级的围棋棋赛达十年之久,海内最好的围棋记者之一。涉猎文化研究二十年,尤致力于围棋文化。其访谈录《黑白之道》已经出版两个版本,四印次;《境界》一书开拓了围棋文化的视野。《黑白之境》脱胎于《境界》,是访谈录《黑白之道》的姐妹篇,直接表现了作者对围棋和社会生活的思考。近来致力于长篇小说创作,2008年关于围棋的小说《名局》问世,也是其对于围棋和生活哲理的另外一种表述。

棋的尊严

棋是有尊严的。

这种尊严,其最初步的,要让现代的政治家来说,就是“在棋盘面前人人平等”。

在棋盘上是能看出一个人的性格的,这是古人用故事给我们的教诲。

在《世说新语补》中,记载着这样一则晋朝的棋事。

尚书仆射江彪年少的时候,丞相王导召唤他一起来下棋,王导虽然位尊为丞相,棋艺却不如一个孩子,大约要江彪让两颗子。当棋盘摆开来的时候,小小年纪的江彪一见棋盘上双方摆的是平下的棋,就迟迟不落子。丞相问,“你为什么不下?”江彪回说:“恐伯这棋下不起来。”在一旁观看的人说:“这孩子的棋艺好。”王导慢慢把头抬起来说:“这孩子,恐怕不仅仅是围棋下得好。”

后来,又有这样的故事:南齐高帝萧道成,是汉朝名相萧何的二十四世孙,他博学多才,当他成为皇帝之后,还常常和大臣们一起下棋。在《集事渊海》中记载:“齐高帝性宽,常与直阁将军周覆、给事中褚思庄共棋,累局不倦。覆乃抑上手,不许易行,其弘厚如此。”

这两个故事,有其相同的一点,那就是在棋桌两面坐着的人,在社会的地位上是有很大的差别的。但是,因为在两人的中间是一个棋盘,他们两人的地位就变成平等了,这是围棋的奇迹。围棋的世界,不能不是一个平等的世界。“无贵无贱,无长无幼”,棋之所在,平等之所在也。围棋的性质是需要平等的,如果不平等,就不能下好一盘棋,棋盘两面的力量如果不平等,就要想办法让它平等。在上一个故事中,江彪的水平高,就要让王导两子,哪怕王导是丞相。而在第二个故事中萧道成要悔棋,周覆把皇上的手按住,硬是不许动子。棋规面前人人平等。

(诗人欧阳修的棋轩)

这样的故事,在等级森严的封建社会里,会被人传颂,是因为这样的事情,在生活中实在是不多的。这时,主动的一方,不是棋下得好的一方,而是在社会上地位高的一方。只要看一看在上面这两个故事中,谁是主要被赞美的就是了。在第一个故事中,被赞美的是王导。在某一些译本中,在说明这个故事时,特地说是王导为了试一试江家小儿,而来个“不让子”,而后的评语,才是这个故事的主题。

在第二个故事中,最后的一句更是点了题,这就是“其弘厚如此”。谁“弘厚”?当然不会是大臣而是皇上了。所以,在棋盘上的尊严,体现出来的既是位卑者的要求平等的思想,也是位尊者的民主思想,虽然这种民主也是有限的,但是,有这种思想就颇有一点不易了。用我们今天的话来说,是“尊重了对手”,在对手获得了尊严的时候,自己也获得了尊严。而在一般的情况下,破坏平等、不顾对手尊严的不是地位低的,而是地位高的。不幸的是,我们在围棋史中能找的,更多的是那些高高在上的“棋手”,是破坏围棋的尊严的杀手。

明帝好围棋,甚拙,去格八九道,物议共欺以为第三品,与第一品王抗围棋,依品赌戏,抗每饶借之。曰:皇帝飞棋,臣抗不能断。帝终不觉,以为信然,好之甚笃。《南齐书·虞愿传》在出自南北朝的这一段故事中,或许有人会以为是臣下的事共欺”造成了皇上的“蒙在鼓里”。宋明帝的水平,离开最低的“智格”,还有八九颗子的差距,却被列为第三品。当时的第一手王抗,应是其中最狡猾的一个,在皇上下出“飞”这手棋的时候,他还要求饶,说是这棋如何的好,我是不敢断的。皇上越是得意,对棋就下得越是着迷。而我们却不难从围棋史中看到,宋明帝在宫中设“围棋州邑”,棋下得好,是可以当官的,王抗就成为能判围棋手等第的“小中正”。在棋盘上失去了尊严的棋手,是可以在官场获得“尊严”的。皇上如果是不爱好围棋,这一切就全完了。媚上,是将明帝放在最不能受尊敬的地位上。而明帝之不明,其实是他自己造成的,如果他能在下棋的时候清醒一点,将这当作治理国家大事之余的游戏,就不至于被人欺骗。

南朝170年的历史一直在风雨飘摇之中,宋、齐、梁、陈四代更替,围棋在朝中之盛,堪称一大奇观。在今天,我们会说,这是围棋发展的一个急进的时代,一个在朝野普及的时代,留下了无数的佳话。但是,一和政治比照,便感到围棋的地位,是被大大地夸张了。

尊严这一个词,是在进入到没有尊严的社会中才被认识的。在明朝以后,围棋更大规模进入了底层社会,围棋不仅是宫廷中的游戏,不仅在文人雅士之间是一种文采的补充,更有“引车卖浆者流”成为棋迷。在社会生活的下层,它回到了它最初的形态。在街头和乡间,棋很单纯,不会有人引经据典,不会有人去研究棋和尧舜是否有关系,不会有人为棋赋诗。“牧猪奴戏”,读书人这样称它,它只是一种游戏而已。当三教九流都来玩围棋的时候,围棋不免会有一些市井气,会有一些无赖的蛮不讲理,或者游手之徒的狡猾。《弈人传》中,这样的记载在明以后比比皆是。在这样的时候,来谈什么平等尊严,会有一点太庄严的滑稽。

要谈平等,要谈尊严,就要换一种语言了。明朝的文学家王思任,看到围棋这样风雅的事,变成如此污浊,就仿照《大明律》作了一篇《弈律》。这一“法律”,共有42条。是将明朝的法律放在前面,而以在棋盘边上的一切不良行为,都当成该惩罚的对象。这不是围棋的规则,而是在围棋的活动过程中人的道德的规范。这位王先生是万历年间的进士,在晚明风雨飘摇之际坚决站在明王朝的一边,决不降清。在绍兴城被攻破的时候,他绝食而死。他也是一位地地道道的棋迷,至死不变。在战乱的时候,“踉呛避兵,犹负一棋局以往,遂死于山中。”这位王先生又是一个很有才能,十分幽默的人,非常喜欢开玩笑,在当官的时候,不拘小节,即使在“达官大吏”面前,也是大笑不能自禁。

这一部《弈律》可能就是一件玩笑之作。但一个在为官上不能坚守清节的人,是很难写出这样的作品的。当然,对中国的文人来说,嬉笑怒骂都会是他们对生活的认识的表达。这《弈律》也会是这样吧。王思任自己写的小引中,表达了这样的观点,他说,法律本来是要管住那些强者的,但是我作的这个法律,却是为了管住那些弱者。他认为,既然一个下棋人在内心是弱的,智力可能及不上对手,他才会在下棋的时候,用种种表面上的不轨的强横行为,来掩饰自己的内心。这精辟的观点,到现在还很能发人深省。《弈律》的出现,也是在排除棋手之间的非棋力的因素,让棋手在纯智力的范围中,能够平等地下棋。《弈律》中最有特点的是,对“杀棋”进行了分析,除了“威逼杀人”外,其余如谋杀、故杀、斗殴杀、劫杀、戏杀、误杀、过失杀、自尽杀等等,都是“勿论”的。这是和社会上犯罪的处理是不同的。这也正是围棋的胜负点,是要保住的。在其中刑罚最重的是,在失败之后而采取“掳掠”的手段来赖棋,“杖一百,徒三年,仍坐赃一百二十贯”。而在棋盘上的其他的不公正的行为,都有说明。像杨贵妃故放狸猫上棋桌搅混棋局这样的事,属于“激变涸局”,也要“杖八十,徒二年”。在这里,不仅是对局者“犯法”要受到惩罚,若是旁观者在棋盘的边上多嘴多舌,也将被“法律”制裁。这方面的条款很多,例如在一旁“泄漏军情大事”,作一些暗示,如“西南风紧”,或者“且管自家”之类,也要“杖八十”。在《弈律》的最前面的条款是“约法三章”,明确说出,可以用钱来赎罪。答,“每一十,赎银五厘”;杖,“每一十,赎银一分”;徒,“每一年,赎银三钱”。看来,在当时,下棋,在很多的地方是要博彩的,也就是以棋赌钱。要不然,在后面的条例中,怎么还有,“起解金银足色”和“市司评物价”等,在“虚出通关”中,还写到了对不带钱而出白条的处分。

《弈律》中出现的种种需要被惩罚的恶行,有大多数是在我们平时很基层的非正规的对弈中已经看到过。王先生不过是将它们冠上了一些法律的名词罢了。写出这样的《弈律》作者有匡扶弈风的愿望,而实际上,是很难成为下棋人共同的守则的。所以,作者在最后会说,这一《弈律》是只为“我同志者”而写,对于那些“化外人”,则是“听其有犯,不用此律”。看来,在棋盘上弄一些花招,是“古已有之”的。而在围棋规则所没有规定的在道德范围中的问题还是不少。在道德方面的事,谁都知道是非,但是,做起来就不一样了。这种情况到现在还是在。在这样恶习泛滥的时代,出现一些能在棋盘上坚持操守的人,坚信前辈说的棋道即人道,棋品即人品的教训,他会因为孤立而显得很突出,因而也就会在棋坛长久地被传为佳话。知道对错是一回事,而能坚持正确的,却是一件很难的事情。他们赢得了长久的尊严。

明末清初的棋手过百龄就是其中的一个。清人秦松龄的《过文年传》这样写,“百龄,名文年,为邑名家子,生而颖慧,好读书,十一岁时,见人弈,则知虚实先后进退击守之法,曰:是无难也。与人弈辄胜,于是闾党间无不奇百龄者。”这时,大学士叶台山先生经过锡山,这位大学士的弈品居第二。他在无锡找不到可以和自己成对手的,人们推荐了过百龄。来到面前一看,还是一个小孩子呢,叶老先生已经感到惊奇了。再一下棋,叶老先生输了。乡间的先生在过百龄的耳旁说,叶先生是有名望的人,你应该假装下输,为什么一再赢棋呢?过百龄很愤慨地说:弈虽然是小技,但是“枉道媚人”,我是很以此为耻的,更何况叶老先生是一位贤明的人,难道会在这样的事情上怪罪一个小孩子吗?叶先生果然非常器重过百龄,要想和过百龄一起回北方去,过百龄以学还没有上完而相辞。读完这一篇东西的时候,我又回想起在前面的江彪的故事。一个是在南北朝,一个是在明末,两者相距1000多年。看来,在中国人中间,是有一种尊严为人的传统,穿越历史,延续了下来。这也使人想到,棋德毕竟是一位棋手在棋盘上的人格的体现,“棋虽小道,品德最尊”,陈老总早就这样说过。但是,围棋毕竟是一种通过比赛存在的活动。江彪和过百龄的故事之所以能够流传下来,是与他们的棋艺高超分不开的。一般人的事,就会被滚滚红尘湮没了。虽然尊严最初是从棋盘两边的平等开始的,但是,每一个棋手最终要追求的是在自己的智力上的尽情的发挥和被大众的承认。这时赢棋就会成为体现尊严的标志。一位在棋坛经常的胜利者能获得人们的尊敬是理所当然的。

从弈秋和杜夫子以来,弈界神手的故事受到人们长久的传颂。这种尊严是用智力获得的,不同于用力气来获得的名声。记得华以刚说过,在东方,人们首先是尊祟智慧的,而不是赞美蛮力,华以此来解释围棋这一智慧的游戏为什么会在中国绵延流传。

为了追求能在棋盘上成为胜者,棋手们花出了巨大的努力。古人在写人读书的时候,常常是写这些人如何如何地用功,并将此写入众多的格言之中。但是,在关于古代围棋的记载中,常常将高手写成是有特别的才能的人,或者将特别有才能的人用围棋来表现之,如著名文学家王荣,就用能够一子不差地复盘来表现他的记忆力。而对唐代的著名棋手王积薪的高超棋艺的由来,则是重在说他梦见天上的青龙“吐棋经九部授己”,而“其艺顿精”。在战乱之中,于蜀山遇婆媳两人摸黑对弈,受到指点,才成为围棋第一。似乎围棋是不需要实践的,只要一旦有“悟”就行。而实际上,棋手为此付出了很大的代价。像王积薪,就是在出游的时候,画纸为局,和棋子一起盛在竹筒之中,系在车辕马鬃间。路上遇到的虽然是普通人,也和他对局,胜了之后“征饼饵牛酒取饱而去”。而在南朝的宋齐时代,武陵王子萧哗小时候非常贫困,他在学习写字的时候,是用手在空中或者手掌中画字,最后成了一位书法家。他没有笔,当然连棋子也买不起。他的棋盘,是破开荻草,编成有格子的棋盘,然后就在这样的棋盘上努力钻研,成为当时的名棋手。

棋的尊严就是这样在艰苦的努力中获得的。

(本文节选自《境界——关于围棋文化的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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