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金造反
話說老岩崎憑坐功打垮田村保壽,雖有些勝之不武,但也確實起到了震懾之功效,不僅社外棋士從此不敢再找他的麻煩,而且麾下大將也不得不忍氣吞聲,俯首聽命。如此一來,岩崎越發得意了。不過,這種高壓政策雖奏效一時,畢 竟不能使人心服。數年之後,方圓社終於開始鬧分裂了。
明冶三十六年(1903),日俄宣戰,棋界陷入不景氣狀態。是年一月二十七日,十世安井算英在和門人對局中,剛弈了五十六手,忽然昏倒,兩天後便因腦溢血死去。算英死後,其後繼人不善弈,更兼當時戰事激烈,棋家門戶已不 為大眾所重視,棋士人人自顧不暇,哪還有心去管別人閑事,結果安井家竟從此斷了香火。於是棋院四家又去其一,只剩兩家了。
不久,退休的中川龜三郎也跟著去世了。中川本有三子,老大早卒,老二、老三都過繼他姓,自己反而絕嗣了,所以臨終前,要求得意門生石井千治入繼。石井感其知遇之恩,自然一口應允,於是石井此後改姓中川。
明冶三十八年,日本打敗俄國,舉國歡欣若狂。一度沉 寂的棋壇,重又活躍起來。 此時,本因坊秀榮棋力已臻化境,天下第一流的棋士皆被他降至先二,唯有田村保壽受先還可一擋。秀榮既有如此實力,又善於治家,更因方圓社內部不和,坊門勢力自然就超過了方圓社。一時間,擁戴秀榮為名人的呼聲大起,甚至連方圓社內的若干大將亦有此意。岩崎社長反落個冷冷清清,無人理睬,故對秀榮要做名人之舉深惡痛絕。岩崎本待調兵遣將,全力反擊,萬沒料到,自己屁股底下的「火山」突然爆發了。而率先發難的,既非中川千治,亦非廣瀨平治郎之流,卻是一位崛起的新銳,名叫雁金准一。
雁金准一生於明冶十二年(1879),自然也是個神童出 身。雁金的父親好弈,常與朋友在家弈棋,他五歲時便觀棋入了迷,常常從頭看至尾也不覺疲倦。五歲的孩子正值貪玩之際,但雁金哪怕與小朋友玩得最快活時,只要一聞棋子聲,就立即飛奔回去,守在棋局旁。一日,雁金之父與朋友手談取樂,一局終了,雁金上前要求弈棋,其父十分驚奇,遂與之弈。但見雁金端坐盤側,凝神思考,其專心致志的程度,連旁人對他說話都聽不見,結果生平第一次弈棋,便和其父弈成和局。旁觀棋客皆感嘆不已。十歲時,雁金棋力已有 相當火候,某棋士聞之,再三請求收雁金為弟子,但其父恐誤雁金學業,遂禁止他再學棋。於是雁金只有趁父親不在家之機,偷偷取出盤石,獨自一人打《國技觀光》上的名譜。後來父親見管他不住,也只得由他。
雁金十二歲時,等閑之輩皆不成其為對手。是年,其父不幸患病臥床,用去大量金錢,病也未見好轉,最後不得不變賣家產。此段時期,也就是雁金十二、三歲至十五歲之間,家裡實巳窮困到了極點。有個叫小野述信的人,很同情雁金,不但接濟他家,而且出錢將他介紹到方圓社去學棋。雁金入社僅半年功夫,便入了段。不久,雁金被伊藤博文公爵看中,便將他召到家里做陪弈的書童。三年後,雁金辭職歸家,因父親之病仍不見好,家裡依然貧窮如故,雁金只得以教棋勉強糊口。
明治二十九年(1806),雁金正式入方圓社為塾生。由於下棋用功,待人誠懇,深得中川龜三郎的喜愛。不久中川退隱,便將他收為弟子,朝夕教授。明冶三十一年,雁金升為二段。一年後,升為三段。是年曾受二子與本因坊秀榮作十番棋賽,結果雁金四勝六負。不過以秀榮當時之棋技,連安井算知七段受二子都敗下陣來,不要說三段的雁金了,更何 況,雁金曾一度把二子打到先二。是故雁金雖敗,卻名聲大振,第二年便升為四段,此時他剛二十三歲。
彼時,日本的報社登棋譜巳登出了甜頭,一些大報索性包辦比賽。於是當時最大的報社《時事新報》便邀請六位新銳棋手做循環擂台賽,連勝五人者得銀杯一只。石井千治六段、雁金准一四段、廣瀨平治郎四段等皆在被邀之列。結果雁金兩次四連勝,都因敗於廣瀨而功虧一簣。最後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得到銀杯。於是雁金的名氣就更大了。
對於雁金的崛起,那岩崎社長心里卻有一股酸溜溜的味道。原來雁金為人外柔內剛,心直口快,對岩崎的專橫拔扈,不免直言相諫。而且他因中川龜三郎的關係,與中川千治(即石井千治)交情甚好。為此,岩崎自然將其視為異 己。
一日,雁金對局終了,對其中一步棋之優劣,覺得難以判斷。因為岩崎乃評棋專家,便誠心誠去請教。岩崎果然「熱心」輔導,說這是輕妙之招,居然廣引博証講了半個時辰。雁金不敢自秘,便把這著妙棋介紹給岩崎的弟子岩佐珪三段。
不久,岩佐珪與別人對局時,恰逢類似局面,便滿心歡喜地打出這「妙棋」來。此招不下還罷,一打此手反倒陷入苦戰,結果大敗而歸。回社之後,請老師講評。岩崎評道:「某處之著乃大惡手手!敗因便在這里!」岩佐珪奇道:「怎麼雁金君說老師評此棋是輕妙之招呀?」岩崎瞪他一眼,斥道:「笨蛋!我是騙騙他的。」
事為雁金所悉,不由氣破胸膛。再一回想當初四象會上,本因坊秀榮的無私講授,更覺岩崎為人卑劣,從此便再不肯去搭理岩崎了。
憑心而論,方圓社內部不和,岩崎應負全責。中川千治與他不和,是因他專權太甚;廣瀆瀨平治郎是因為對社務出力最大卻不得官職,還要受岩崎斥罵,所以不免怨恨;岩佐珪雖是岩崎的徒弟,卻又因師父對徒弟益發不當人看,故也積忿難乎。雁金與此三人在一起時,經常痛罵岩崎,也數次談及脫社,但一涉及實際行動,中川等三人就遲疑起來,反而勸雁金再等等看。初時雁金還有故主眷戀之情.所以聽從了三人的勸告。及至岩崎要找秀榮的晦氣,雁金終於忍不住了。在他心目中,秀榮高於岩崎何止百倍,做名人乃眾望所歸,岩崎竟敢背後拆台,實為人所不齒。於是聯絡中川等三人一同「造反」。不料這三人仍然猶豫不決,雁金大失所望。但他極有決斷,主意一定便立即行動,准備脫社投奔坊門秀榮。至此,岩崎社長才慌了神,連夜趕到雁金家,再三勸說,卻被雁金全當作耳旁風。岩崎也真有一套,知道不可挽回,干脆來個先下手為強,立即在各大報刊登「方圓社開除雁金准一」的啟事,並把雁金斥為「反覆小人」。第二天見報,雁金為之啼笑皆非。時在明冶三十八年三月。
雁金投奔坊門,棋界頓時震動。秀榮喜得倒履相迎,當即授他五段證書。如此殊榮,可謂甚矣。原來秀榮早就看中了雁金,曾對人說道:「雁金的棋不同尋常,雖升段飛速,但恰似水之浸潤,永無止境。將來具 備名人素養者,目前除雁金外再無旁人!」如今雁金不招自來,好象憑空掉下一只大元寶,教秀榮如何不喜?
從此之後,秀榮與雁金朝夕相處,竭力教授,寵愛的程度超過對坊門任何一個弟子。為此雁金也招到坊門同窗的嫉恨,後來坊門的大分裂亦與之有關。
造和棋事件
雁金入坊門後不久,正巧田村保壽要升七段,於是《時事新報》便請二雄對弈一局,並由本因坊秀榮講評,即日見報,以饗棋迷。
雁金知道難逃秀榮法眼,只得供認道:「田村君升七段的宣布會即將召開,會前如登出他的輸棋,怕面子不好看,所以田村君說此局不能輸,請求和局。我本來不肯,但田村君又叫竹內君來再三強求,出於無奈,我只得同意作和棋。」秀榮聽了大怒,痛罵保壽。他原就對保壽有成見,此後便越發白眼相待了。
事實上,當時保壽棋力實在雁金之上,但凡事總有萬一,更因此棋要登報公之於眾,故保壽在慶祝升七段之前不能不考慮聲譽問題。何況「作和棋」也並非保壽之獨創,在德川幕府時代,出於種種原因,棋士間 作和棋的例子比比皆是。保壽怕輸的心情,秀榮豈能不理解?他所以痛罵保壽,卻有一個外人所不知道的緣故。
原來秀榮稱雄棋壇時,保壽棋力也與日俱長,最後連秀榮都感到了他的威脅。盡管保壽之進步與秀榮教授有方不可分,但秀榮心中多少有些不快。明治三十七年三月,秀榮曾與保壽弈過一局棋。這局棋可以認為是秀榮最後的傑作,結果白棋一目勝。保壽既有如此實追力,加上報紙大肆渲染,不免洋洋自得,擺出一副高棋的面孔,秀榮看他自然更覺別扭,深惡痛絕。於是就有尋保壽晦氣之意。不久,機會果然來了。
明治三十八年八月,也就是保壽升七段的一個月後,秀榮積極策劃的「日本圍棋會」宣告成立,秀榮自任會長,另請犬養毅之類的名流任名譽會員,准備轟轟烈烈幹他一場。成立大會之前,《時事新報恨》便想讓秀榮會長與田村保壽於大會上弈一局紀念棋。不料此論一出,秀榮半晌不言。主辦人矢野晃南十分乖覺,趕忙打圓場,說道:「如此盛會,弈棋只為助興,大家來個不輸不贏如何?」秀榮同意,保壽自不敢反對。
大會的前一天,二人在秀榮處努力作和棋,作來作去黑棋總贏一目,不由大傷腦筋。原來制作棋要造中盤勝非常容易,但要造和棋卻極費周章,簡直比真弈一局還吃力。何況此時作和棋巳不比當初。從前只要棋譜不外傳,在場之人不說,外人萬難知道,現在棋譜是要登報公之於眾,任何一步不明所以的棋,難免會遭到專家的猜疑。不僅如此,以秀榮的身份,此局不但要造得天衣無縫,而且要弈得精彩,不能有半步緩手,更不要說錯棋惡手了。是故二人窮半日之力,還是造不出來。於是矢野建議改為下二局,一勝一敗,雙方都不失面子,當然第一局讓秀榮贏。保壽無奈,也只好答應。
秀榮輕取第一局,繼賽第二局。保壽初時以為有約在先,不免放鬆。不料秀榮毫不留情,招招狠辣,步步緊逼。保壽又驚又怒,雖竭力拼殺,但為時巳晚。白160手後,保壽認輸。保壽盡管氣得發昏,無奈自己也有「把柄」握在秀榮柴手裡,只得自認倒霉。後來矢野自覺愧對保壽,終於在《棋界秘話》一文中,將此事泄露出來。
有此過節,二人愈發水火不容。秀榮升名人後,不久,便患起病來,田村保壽以大弟子的身份,甚至連一次也不來看他,氣得秀榮咬牙切齒。臨終前夕,秀榮對夫人慎子道:「田村絕非發揚坊門之人!反之,雁金棋技雖不如田村,但極有前途,而且為人忠厚,可相續本因坊家。」然而,秀榮還沒來得及作具體安排,就突然去世了。這樣,坊門之內訌便不可避免要爆發了。
首先就是家督繼承人問題。以慎子夫人為首,關源吉、小林健太郎為輔,組成了雁金派,全力擁戴雁金上台。但野澤竹朝、高部道平之類,平日就覺得秀榮太寵雁金,如今明明保壽棋力最強,卻去立進坊門不到兩年的雁金五段,未免不大公道,於是組成田村派,擁戴保壽。一場家督之爭,就在坊門火辣辣地展開了。 雁金派中的關源吉乃本因坊秀和的弟子,是個老牌棋士。此人雖生得濃眉鬚,膀大腰圓,頗似武人,但偏偏心細如髮,足智多謀。秀榮臨終時遺命授他五段,便有請他扶助雁金的意思在內。果然關源吉仗著地利,把持著本因坊大印,使雁金派頗佔優勢。那邊田村派的野澤也是個詭計多端的人物,搶先在各報發表文章,列舉田村保壽應繼坊門的種種理由。雁金派一見,當然反擊。慎子夫人甚至把秀榮臨終之言公之於報紙,痛斥保壽為「逆師之敗類」雙方大開筆戰,鬧得不可開交。
事實上,雁金派縱有千條理由,最厲害的王牌也不過是所謂「秀榮遺言」但此遺言畢竟未成文字留下來,而且是由痛恨保壽的慎子夫人透露的,其真實性難免要打折扣。再者,坊門歷來有立棋力最強者為繼承人的家法,如保壽棋力確實在雁金之上,就算遺言千真萬確,也無法使人心服。而田村派的野澤恰恰抓住了問題的核心,在棋力問題上大作文章,果然得到了公眾的同情,田村派便逐漸挽回劣勢,與雁金派形成相持不下的局面。坊門這一場火併,自然給了日漸衰敗的方圓社一個東山再起的良機。岩崎社長隔岸觀火,真是樂不可支。他首先趁亂把自己升為八段,作為下一步登極名人的資本,緊接著在報上發表「中立人士」之意見,主張循秀甫之例,由方圓社接收坊門。如此一來,棋壇之混亂越發不可收拾了。
田村派唯恐鷸蚌相爭便宜了岩崎,就請已退休的十六世秀元出來主持大計。那秀元生平最恨門下爭名奪利,見此大事當仁不讓,便毅然答應了。於是再由頭山滿等名流奔走疏通,慎子夫人等也覺硬立雁金已萬難得手,只得暫時妥 協。
明治四十年(1907)三月二十七日,秀元 (Shugen) 就任第二十世本因坊 。當時秀元棋力雖不下六段,但逐是當初的四段名份。坊門弟子覺得四段任家督有失尊嚴,眾口一詞勸說秀元升六段。秀元推辭不過,只得應諾在就任那一天,時事新報可稱其為六段,之後任何人不許再提。秀元只作一天六段,此事也算是空前絕後的奇聞了。
秀元就任後,表面上家督之爭巳經了結,但暗地裡雙方皆摩拳擦掌,隨時準備再度開戰。因為誰都清楚,秀元上台不過是權宜之計,絕不可能長久,而秀元之後誰來繼任二十一世本因坊尚未定局。秀元雖然傾向田村保壽,但雁金如能在棋枰上擊敗保壽,自可名正言順地取而代之。說到底,還是個棋力問題。所以同年六月,雁金派成立了「敲玉會」, 一面精研棋藝,一面策劃反攻。二個月後,田村派也針鋒相對地成立「圍棋研究會」雙方劍拔弩張,整個棋界都在屏息等待著即將到來的一場大激鬥
田村保壽一戰繼坊門
在明治四十年六月至十月期間,保壽與雁金遲早要爆發的大戰,已成為眾人的熱門話題。不料天下事多生意外,還未等保壽、雁金開戰,另外一員大將卻衝殺上來。來者並非別人,正是身為方圓社副社長的中川千治。
原來,坊門鬧內訌,岩崎社長看出了便宜,以為保壽、 雁金二虎相爭,勢必兩敗俱傷,從此自已便是棋界泰鬥,所以趾高氣昂,愈加作威作福起來。終於逼得一向唯唯諸諾的中川千治忍無可忍,於明治四十年九月宣希退社。中川退社後,立即在五軒町成立一個「圍棋同志會」,拉攏坊社二派的中堅棋士,陣容倒也不弱。麾下大將有岩佐珪五段、 降矢沖三郎四段、長野敬次郎四段、女棋士喜多文子 (Kita Fumiko) 三段等等,最後連野澤竹朝和高部道平都被中川拉了過來。一時間,同志會聲勢浩大,儼然成為當時棋壇一支不可忽視的力量。
[size=-1]圍棋界之母:喜多文子(中山典之著.日本棋院)
雁金派的軍師關源吉見此情形,苦思數日,終於想出一個「借刀殺人」的計策來。他主使《日本和日本人》雜志主編小野敬義去游說中川,激勵中川與保壽再來個十番棋,以雪前恥。關源吉的目的是,只要十番棋開賽,中川打敗保壽,雁金派便可「不戰而取荊州」,保壽如打敗中川,必然結怨於同志會,雁金派仍可利用其矛盾撈取便宜。
中川並非傻瓜,小野敬義一開口,他就知道是關源吉的主意,想利用他當馬前卒。但中川也有自己的打算,心想:「我要在棋壇稱雄,打倒田村保壽乃是先決條件,保壽如降服,何愁雁金之流不歸順?」於是對小野說道:「只要田村君同意,十番棋我一定奉陪。」 小野大喜,便請頭山滿去問田村保壽是否應戰。保壽雖覺此舉來得突然,但也不便拒絕,就要求懸彩一千元。當時以二人棋力,公眾一致認為保壽有七成贏面,所以買中川票的人極少,為此幾乎比賽不成。好容易有個富孀廣岡淺子,為中川屢北屢戰的精神所感動,居然獨力支持。於是這二位死對頭的第四次十番大賽終告實現,賽格是保壽讓中川先。
當時的手合制度,四局一升降,是採用永續計算法的。 不論何時何地,只要二人有過對局,輸贏都要累積計算,賽前中川的記錄已經多輸了兩局,所以一上來形勢便對他不利。 第一局於十二月二日開賽。由於事關重大,雙方都弈得小心非常。事實上,中川千治的棋確實不壞。 就在他被保壽打至讓先時,有人問秀榮:「中川是否不如保壽?」秀榮道:「未見得!中川之敗,弊在棋運過巧。」所謂棋運過巧,就是指過於追求好著妙手,結果弄巧成拙。他這一毛病,在本局也可看出一二來。
弈至黑147時,保壽的第148手居然長考了八小時。觀戰記者古島一雄寫道:「 之後,白軍默坐八時間,先如詩人之苦吟,後如高僧之參禪 」其實,對黑147的夾,白148只需數分鐘便足夠了。保壽在這八小時之中,到底想些什麼名堂,也只有天曉得。據說保壽是因為當初吃了岩崎長考的苦頭,曾苦練坐功,現在拿中川來試刀,所以如此長考。只可憐中川被坐得心浮氣躁,幾乎要急出毛病來。結果走出黑221手的敗著,被保壽贏了二目。這局棋共下了九日,從內容上來說也不算精彩,皆因白148這一手長考而出了名,被稱為「一手八時間」之局。
按說中川首戰失利,尚不致於產生嚴重影響,關源吉也料到有此。萬不曾想,二十世本因坊秀元,竟趁此機會先升八段,隨後宣布禪位給「棋力最強」的田村八段。雁金欲反對,但也說不出更好的理由來,只好自認晦氣。 明治四十一年二月十八日,保壽改名秀哉 (Shusai),正式就任廿一世本因坊。
雁金、慎子夫人領導的「敲玉」從此冰消瓦解。關源吉弄巧成拙,一怒之下居然失了蹤。雁金也銷聲匿跡,十三年後才重新露面。中川也未曾想到自己輸了一局,竟會斷送了敲玉會,反除去心腹大患,不禁大為懊喪。唯有咬牙發狠,指望渺茫的十番棋中獲勝。中川一番拼命,果然第二局贏了七目,但這一局的價值就差多了。緊接著第三、四局又被秀哉贏去,此時中川巳多輸四局,於是比賽改為先二。第五局先,中川贏了,但二子局卻反而輸了三目。那邊秀哉得便宜賣乖,當即在報紙上一本正經地發表自戰解說,儼然一副大上手的派頭。把中川氣得發昏,以下四局乾脆就不再繼續了。
至此,坊門家督之爭的餘波終告平靜,本因坊秀哉也站穩了腳跟,日本棋壇從此開始了「秀哉時代」。
瀨越登場
就在秀哉大戰中川之時,《日本和日本人》雜誌將這些激鬥譜長篇連載,引得棋迷們爭相購買。主編小野固然大賺其錢,東京的弈風也就越發興盛了。各種棋會應運而生,其中以秀榮的徒弟伊藤春湖的《少壯棋客血戰會》最為別致。此會專門網羅三段以下的年棋士比賽。比賽之時,那些血氣方剛的年輕人,個個咬牙瞪眼,把棋子拍得震天響,其激烈之程度確實無愧是「血戰會」。賽後,勝者大吹大擂,敗者怨天尤人,加上祝賀聲、 驚喜聲、怒罵聲、長嘆聲,甚至哭泣聲,端得是熱鬧非凡。所以每逢「血戰會」比賽,總有大批棋迷前來觀戰。
一日,伊藤的一位朋友領著一個二十歲左右的年輕人來訪。那朋友先將那年輕人大大誇獎一番,說是廣島縣的棋王,隨後請伊藤作一局考試。伊藤肚里有數,知道小地方跑出來的棋王再狠也不夠初段,但礙於朋友的面子,便讓小林鍵太郎三段讓先指導一局。 鍵太郎乃小林鐵次郎的兒子,家學淵博,棋力當然高強。伊藤特將他派出,自然是想痛殺那年輕人,令其知難而退。不料這年輕人下出的棋,堂堂正正,一點沒有土氣,鍵太郎使出渾身解數也無隙可乘,中盤就投降了。頓時滿座為之嘩然。 原來此青年並非別人,正是近代日本棋壇上一位了不起的大棋家,名叫瀨越憲作 (Segoe Kensaku
)。
瀨越生於明治二十年 (1887),他的棋是由祖父啟蒙的,然後全憑自修。像這樣一直不曾拜師的例子,在日本棋壇可謂鳳毛鱗角。瀨越的祖父教棋也獨樹一格,自九子開始,每日一局,不問輸贏,下滿五十局則進一子,如此達到對子,便不下了。
他小學畢業後,開始看古人棋譜,頗有心得,對當時報紙上的死活題極感興趣,寧可不吃不睡,也要找出 答案。中學畢業後,他的棋力巳經全縣無敵了。此時瀨越的父親經商失敗,無力再供他上大學,在祖父的全力支持下,遂於明治四十一年九月前往東京,邁出了進入專門棋士行列的第一步。
瀨越一鳴驚人,全場為之哄動,認為奇蹟,伊藤也驚喜非常,拉住瀨越的手說道:「憲作君年紀輕輕,竟有如此棋力,真是難能可貴!不知憲作君此番前來, 又作何打算呢?」瀨越道:「久聞本因坊秀哉棋力天下無敵,我打算托人介紹,投入坊門,不知, 」
一言未了,伊藤神色大變,連連頓足道:「此明珠投暗矣!不可!千萬不可!」接著忙將瀨越引入內室,將其介紹給「血戰會」的核心棋士們。原來伊藤春湖是秀榮的忠實門徒,當然痛恨秀哉。如今見瀨越的棋,才氣縱橫,恐怕他投入坊門,使秀哉如虎添翼,是故百般勸止。在座諸人,不是方圓社社友,就是敲玉會舊客,自然隨聲附合,將秀哉的種種劣跡數落一番。瀨越為人甚重禮義,一聽 秀哉如此不仁不義,心中大怒,於是轉而投奔方圓社。同時更把「打倒本因坊秀哉」當作了今後的奮鬥目標。
瀨越到了方圓社,一年之中與東京諸位好手弈了四、五 十盤棋,竟有八成以上的贏面,而且三子贏了秀哉一局。其間與高部道平四段的新聞棋,更是瀨越終身難忘的一戰。 原來瀨越受三子贏了秀哉之後,開始小有名氣,朝日新聞社便請他與高部弈新聞棋。高部道平也是日本棋壇的一個名角,此人初在方圓社學棋,後投在本因坊秀榮門下。秀榮見他棋路正大,招法精熟,當即授與四段證書,如此由無段一步登天而為四段者,唯有高部一人。秀榮死後,高部成為田村派的一員幹將。及至秀哉上台時,高部儼然已是日本棋壇舉足輕重的人物了。是故,高部一聽對手是初出茅廬的瀨越憲作,不禁從鼻孔里哼了一聲,說道:「我乃四段,瀨越無段,還是讓二子吧!」瀨越當然不肯。最後經中間人打圓場,雙 方達成議:暫定讓先,如瀨越勝則算是「先相先」先著勝,如輸了,則算是「先二」先著負。因為從局差來說,從先二打到先相先要連贏八局,所以這局棋的重要性十倍於一般 對局。
這局棋,開始瀨越因為緊張,下得有些拘謹,高部的白棋卻弈得揮洒自如。弈至中盤時,高部認為形勢佔優,便開始急於定型,卻不料,正由此而埋下了禍根。局面至108手止,白棋實地多於黑棋,高部得意洋洋,以為穩操勝券。瀨越見時機已到,終於動手。結果進行到120 手,情勢就變了。弈至153手時,黑棋已經贏定。此局一直弈到第二天凌晨三點鐘方告終局,結果黑棋四目勝。
正值此時,瀨越接到家中來信,說是服兵役的通知到達,催他回去。瀨越在方圓社學棋,戰績雖佳,卻一直不曾拿到正式證書,自覺已有三段力量,便去請求岩崎社長給與三段證書。不料岩崎搖頭不肯,並說道:「你如能打敗鈴木為次郎,我便給你三段證書,否則只能給二段證書。」
瀨越聽了,不禁嚇了一跳。 原來鈴木為次郎就是後來的木谷實和島村利博的師父, 可謂大名鼎鼎。他比瀨越大五歲,十一歲學棋,十七歲拜岩崎為師。不久,日俄開戰,鈴木應徵入伍,二年後重回東京,正逢方圓社鬧分裂,他便改換門庭,拜本因坊秀榮為師。秀榮深愛其才,於明治三十九年將他一躍升至三段。秀榮去世後,坊門內訌激烈,鈴木左右為難,深感敷衍之苦,於是又重回方圓社。
是時,東京的《萬朝報》主辦的「萬朝擂台賽」相當吸 引人,坊社各棋士輪番上陣打擂,熱鬧無比。中川千治首開連勝五台紀錄。野澤竹朝更是大出風頭,居然創造了連勝十二台的最高紀錄。由於這一大賽,所以坊社二派各拉名手助擂。鈴木重返方圓社之後,簡直戰無不勝,連當時頂尖的高手本因坊秀哉,見了他也覺頭痛。是故,鈴木被稱為「旭將軍」,意為如旭日東升,光芒萬丈,可見鈴木的棋是何等利害。
所以瀨越一聽要過鈴木這一關,知道非同小可,但事已至此,只有硬著頭慶去闖了。 約定鈴木讓瀨越先相先,共弈六局。六局之中瀨越必須贏四盤,才能拿到三段證書,否則只給二段。鈴木固然厲害,瀨越亦非善者,全力相拼之下,第五局瀨越三勝二負。最後一局瀨越拿白棋,到底是三段還是二 段,全看這一局了。
這緊張萬分的第六局,弈於明治四十二年五月。至黑71,由於局面相差甚微,以下雙方寸土必爭,殺得驚心動魄。全局到229手終了,結果白棋二目勝。經此一戰,瀨越大名不脛而走,岩崎社長立即授與三段證書。瀨越心滿意足,便高高興興地回家去了。
明治四十四年,瀨越服兵役期滿,重返東京研究弈道。 經過一番精進不懈的努力,第二年便和鈴木一同晉升為四段。要說此二人也真有緣份,從四段到八段一直是形影相隨,同時晉升的,只是後來瀨越獲名譽九段比鈴木早一年,此也算是棋壇一段佳話了。
左:瀨越憲作;右:鈴木為次郎
於是中川解散圍棋同志會,與方圓社合併,自已重返老家當起社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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