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围棋小说】胜负手 – 4

(十六) 多面打就是以一对多,同时下几盘棋。 一人的一方一般不能坐下来,只能边走边看棋边下棋;多人的一方要求在对手轮到自己时即行棋,不能再长考,实际上已经是一人方以快棋敌对方的常规棋。 一轮下来施襄夏已获全胜,因黄老怪和张二爷不肯被让三子,故只在旁边瞧个热闹。大家一片声说施襄夏厉害,黄老怪和张二爷在旁边已看得明白,两人都不是他的对手,便商量两个人分别和他对局,由施襄夏授二子。施襄夏竟不肯退让一步。 张二爷便硬着头皮道:三子也行,要加点彩头。 黄老怪也知施襄夏不肯赌,也附合道:对,不加彩头我让你三子。 施襄夏竟爽快地答应了。张二爷本来准备唬一把说十两一盘,顿时改了主意说二两一盘。 谁知二人只得中局,棋已狼狈不堪。伯屏兄弟俩走上楼来时,黄老怪实在不好意思让他们看到如此局面,一把将棋搅乱了,说不下了不下了,看你们和他对弈吧。张二爷正在为一角上的棋打劫求生,劫材却又不足,不免照方抓药,也是一通胡撸乱了局,口中犹自道:开局错了一步,没情绪了。施襄夏冷冷地瞧着他们不动声色。旁边有位年轻公子吃吃地笑。 众人皆明白,也没人戳穿黄老怪他们俩,对付外人他们总是同仇敌忾的。现在他们把最后的希望寄托在伯屏兄弟身上,全军覆没的局面让人实在受不了 在伯屏兄弟眼中,那个给人留下深刻印象的孩子变化太大了。不光长相变了,气度也与以往大不相同。这次他身边没有跟着那个年老的家人,伴他来的是个比他还年轻的公子哥,面目俊俏,步履轻盈跳脱,两只眼睛滴溜乱转,似对所见一切抱有相当的好奇心。 伯屏的意思是让仲屏先和施襄夏下,他看一盘下来,对施襄夏的棋路和实力都有了一定了解,再与他一决高低。 但施襄夏这次却有备而来,自觉几年来进境神速,尤其是这几个月来拜在山阴俞长侯门下专心学棋,确是得益非浅。最难得的是棋理的循序渐进和棋艺的初窥堂奥使他的胸襟大开,颇有登泰山而小天下的自信。让三子通杀盐官镇棋手是和妹妹施颜开玩笑夸下的海口,故坚持要和他们兄弟二人同时下让三子棋。身着男装的施颜就等着看哥哥的牛皮是不是会吹破。 伯屏面子上下不来台,就红头胀脸地坚持要分先下且一对一。两边说僵了,正闹到要不欢而散的节骨眼上,一个声音盖过了大家:让我先跟这位高手下盘让子棋。 众人一瞧,是从未见过他在茶楼露过脸的一个半大小子,伯屏兄弟见说话的是他们的三弟西屏,很是意外。在他旁边站着的是化了很蹩脚男妆的小妹如屏。原以为他们说着好玩的,谁知道他们还真来了。 西屏分开众人在施襄夏对面坐了下来,向他做了个请教的手势。施襄夏不太相信似地问大家:他是本镇的人? 伯屏道:是我三弟。他没下过棋,不过挺喜欢看别人下棋。 施襄夏不太高兴了:没下过棋怎么下?这不是待客之道吧! 范西屏还是神色如常:你随便让几个子试试? 施襄夏向施颜示意:你和他下盘让九子棋,既然他这么想下。 施颜听说他是白丁一个,当然愿意抖抖威风,就坐了下来。范西屏向如屏作了个鬼脸,装傻充愣地摆了九个白子在棋盘上。这可是他第一次用正规的棋具跟外人下棋呀,这么一想他还真是感慨万千,棋子摆放时也显得拖泥带水不利索,他毕竟还是用惯了布制的棋子。 施颜按让子棋的下法,大打贴身紧逼过分用强的战术。谁知两边子一纠缠接触,用强的黑子破绽百出,反倒让白棋冲得七零八落。下了几十手,黑棋已是溃不成军。范西屏白棋落坪时也逐渐加大了力量,变得掷地有声。 施襄夏见状在一旁冷笑道:没学过棋能下成这样么? 伯屏和仲屏对视一眼也大感惊讶:他确实从来没下过棋呀! 仲屏赶紧把如屏拉到一边盘问根由。 这时候施颜也发现范西屏在窃笑,她从来没有过被别人耍弄的感觉,现在算是体会到了。她忘了自己着的是男装,使出大小姐的脾气,一把将棋搅了,然后站在一边生气。施襄夏寒着脸坐了下来道:来,我让你三子试试。 西屏满不在乎道:不让九个子了么? 众人见西屏搅局多少挽回了大家一点颜面,闻听此言都一片声地哄笑。 依常理让三子棋,黑子第一手总是要占仅剩的一个角的。施襄夏急于给妹妹出气,却不管这一套规矩,上来就挂白角。西屏不急不躁,去占了最后一个角的星位。 施襄夏若是冷静一点,很容易发现眼前的对手不是下手棋的着法。下手应上手,很少有脱先他投的,一局棋中若出现几次脱先他投,且争得了先手,至少也是个势均力敌的水平。 黑棋不假思索一个双飞燕,对白角开展了咄咄逼人的攻势。 (十七) 郭先生出现在茶楼,把伯屏兄弟唬了一跳,不约而同站起来给先生让座。郭先生示意他们不要声张,就在西屏身后坐了下来,茶博士早见到伯屏兄弟的表情,知来者定非等闲之辈,忙不迭地奉上茶水。 西屏的白棋面临两种选择:就地活角或者小尖出头。让子棋的下法当然是委屈活角,因整个盘面领先。但上手能让子,就是不断逼下手这里委屈一点,那里委屈一点,一来二去形势就发生了逆转。 白棋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尖出作战。黑只得三三点角。 郭先生令人难以察觉地点了点头。 黑好不容易先手活角,开始东一枪西一棒到处挑起战端,局面渐渐有利,白被让三子的优势几乎不复存在。 郭先生踱到南廊上,伯屏兄弟跟了过来,问先生局面如何。郭先生且不回答,却问伯屏:西屏的棋跟谁学的? 仲屏道:小妹说他只跟她下过。平时我们下他就在边上随便看看,但不知道他也会下。 郭先生道:他的棋力已在你们二人之上。不过实战经验太少,有些局部处理得欠妥。假以时日,兼以名师指点,他的成就不可限量。不过这盘棋,他已走了下风,大概输多赢少吧。 他们再回到棋局前,却发现一个角上出现了黑白紧气对杀的场面。众人都不出大气地盯着两位对弈者。范西屏却若无其事地哼起小调来,施襄夏不满地瞪了他一眼。施颜更是气不打一处来,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巴不得哥哥把范西屏杀个落花流水。 西屏却已发现这个角上的局部死活却是在和流浪儿在街上摆死活题时遇到过的,心里有了数,但不敢大意,把那几种变化默想了想,表情上自然而然出现了做媒子时练出来的功夫:装傻充愣。嘴巴里嘟嘟哝哝,摇头叹气,就差个流浪儿跟他逗哏了。因为黑棋若早些发现结果,就不会再在这个局部行棋,留下作为劫材还大有可利用之处,若走到棋尽处,一点价值也不剩了,收官时要打起劫来不免会束手束脚。 郭先生发现西屏心思如此细密,不由得又盯了他几眼。 黑棋果然跟着白棋紧气,直到白送扑一子后,黑棋才发现双活已是不争之事实。这几手棋实在是白耗了几个劫材。 收官阶段白棋不怕打劫,甚至制造劫争,黑只得损官消劫,结果竟是白以半子小胜结束。 这边数字结果出来,那边一片声哄叫起来:白棋赢了! 范西屏因还不熟点目,故胜负并不十分清楚,听大家都说白胜了,这才吁了一口长气:哦,承让,承让。 施襄夏略显失望,无意再下,但也不失大体道:请教这位――― 在下范西屏,幸会幸会。 见施颜鼓着嘴,西屏走过去拍拍她的肩膀道:不会那么小气吧,开个玩笑而已么。 施颜却一抖肩膀摆脱了他的手:会下就会下,为什么要出人家洋相! Read mor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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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围棋小说】坐隐

间谍 (一) 五月的这个下午对我来说是有些残忍的,落地窗外关闭着一个与我毫无干系的春天。她不停地跳跃不停地芳香。与她相比我捉襟见肘般的笨拙。厅里一贯安静的盆栽也有了汁水四溅的叶子,油绿的不像话,我看了看自己蒙着一层落寞的眼睛,感觉春天对我来说真是个莫大的笑话。 这样的下午,总有一些事情想要言说。心仿佛一个被烛光牵引着的疲惫旅人,在黑暗中摸摸索索地前行,却满怀不可言述的热情。一切的平静背后一定是些激荡不已的故事,就好像我现在要讲述的这个。我固执地认为它确实发生过,在某个时间某个空间,这种真实的感觉是那样强烈,以至于每次想起它时我都能明显觉察到身体里血液的急促行走,它们带着一种难言的激动,彼此碰撞发出清晰的声音,再一次证明这个故事是雕刻在我的心里,而非脑子里。我起身给自己倒了一杯酒,每次都是这样,只有辛辣锋利的酒才可以平缓这个故事所带来的些许疼痛。 (二) 梦中我常常和她对弈,她有很明亮的眼睛和润泽的鬓角,平滑白皙的肌肤上布满油脂般流畅的光泽,象正午的阳光穿透河水,圆润,透亮,平静,清澈,有层次地一圈一圈荡开。梦中的她很年轻,乖巧地坐在我对面,额头光滑,手指纤细,在落子的刹那间,仿佛能感觉一阵微凉游走于她的手指周围,最后凝结一点,缓慢的直达我的心脏。 这个故事发生在什么时候,我并不知道,相同的梦也许做了千年,也许只有五秒钟。梦中我们重复相同的棋局,每一手都落在固定的位置,这盘棋就仿佛刻在我骨骼深处,闭上眼睛就能看到枰盘缓缓地凸显,纹理清晰,纵横捭阖。可在梦中我总是张慌失措的,不管重复多少遍,她在对面落子轻快,每一步都胜算在握,而我在烈日下仿佛置身冰窖,拈子而起,不知该投向何方,脑子顽固地空白着,只留下她的如花笑靥,一点点的清晰熟悉亲近,最后在她无声的微笑中胡乱落子。 我是个成名很早的棋手,六岁起开始学棋,第一个师傅教了我三个月就闭门不再收徒,砸了家中所有的棋具,从此绝口不谈棋。那时我还小,竟然看着他亲手摔了一副极品云子而无动于衷,现在想来真是心疼,棋艺纵然不好,到底跟棋具无干。第二个师傅见到我时,我还在我妈的怀里,手里捧着刚刚出炉的烧饼,夹肉馅的,吃得正高兴。我妈说,别吃了,快下来拜见师傅。说着一手夺了我的烧饼,狠狠地放我下地,抓着我的后颈往下摁,快跪啊。 第二个师傅长着白胡子,看着倒挺慈祥。他根本不理会直挺挺跪在他面前的我,也不理会手足无措一旁谦恭的母亲,只顾捧着茶神定气闲地说:别忙着跪,你就是那个三十七手逼走老师的孩子?都把 你传神了,半大的小子,今天看了也不过如此嘛。接着转头问我母亲,我收徒一贯严谨,想来你也早有耳闻。 这个老梆子,一张嘴就能让我这样讨厌他,没等我母亲说话,我飞快的接嘴道:胜败常事,三十七手就能逼走的也不是什么真棋士!此言一出,举座皆惊,我那时只有九岁,跪在地上除了一个硕大的脑袋之外,和一般的孩童无异,因为嘴里还有残留的烧饼,又是在众人面前负气,所以话说的又急又快,多少还有些含糊不清。师傅把手里的茶水往旁边一放,嘿嘿笑了起来:真没看出来,这话讲的象个棋胚子,有点弈道的意思,就是太狂了,留我这儿历练历练吧。母亲在一旁听到他的应承,喜不自禁,扑通一声就跪了下来。日后母亲那个跪下的身影很饱满的刻在我脑海里,以至于我留在玄白道场习棋的几年里,每次想起遥远的母亲,眼前都是她那因喜悦而微微颤抖的脊背,只是六年之后我才意识到,那是我最后一次见母亲。 十五岁的时候,我的棋力日臻娴熟,棋风凶猛凌厉,更兼足智多谋,坊间已鲜有对手。那天我端坐在高大的榕树底下,正值春天,太阳很好,光线透过繁茂的叶子落足面前的枰盘,画下错落有致的斑点,与棋局中的黑白子相映成趣。我凝神敛性,手持黑子,对面坐着一个灰衣人,四十岁不到的年龄,神态潇洒,举止文雅,我执黑先行,一个时辰过去,我们已经下了五十三手。 周围满满站着一群人观棋,有道场的师兄弟,也有闻名前来的好棋之人。大家顶着太阳一言不发,一片寂静中,蝉鸣显得呱噪无比。圈子外的几个人静静的跟着摆棋,他们当中竟有人是从千里之外赶来,不过,能得观天下闻名的北二先生一局棋,星夜兼程又算得了什么呢? 北二先生成名已久,在江南尤其名重,有人传说他得仙人亲授,棋风诡异灵动,常有神来之笔,曾经接连十八日横扫江南八大棋院三十六名高手,威名传颂一时。可他现在端坐在我的面前,脸上渐渐呈现出惊异的神色,下子也不如以前敏捷,落子之前都伴有长考。棋盘之上的啪哒声之间拉出老长的距离,良久才听到彼此落盘。我心里有些发紧,对北二先生的棋局以前多有研究,他的棋风我也了如指掌,但随着他目色凝重,我越来越感到他气势骤然而起,狂风骤雨一般的蜂拥而至,几乎让人喘不过气来。我苦苦守住阵脚,与他各持一端,此消彼长,局中的黑白子仿佛也染上血腥之气,纠缠不休中又满蕴机变,隐隐听得到风雷之声。 众人在一旁暗暗惊叹,能逼得北二先生如此严阵以待,即使这局落败,我已相当了不起了。突然一个声音响起:哎,那小子是在这儿下棋吗?人群左右分开,闪出一个农人来,粗布衣衫,风尘仆仆,一只粗大的手握着斗笠,显然是走了很远的路才赶来。他径直走到我身边,伏下头在我耳边说话。我听着脸色突变,一瞬间失去血色,好象突然被人糊了一层黄裱纸。我闭了闭眼睛,睁开时,世界仿佛不再相同,我大声喝道,拿酒来! 早有利落的人送酒上来,是新酿的武陵春,我提过来就是一大口,辛辣的酒一入口就刀子一般的锋利,顺着喉咙一直割到小腹,有什么东西剧烈地在身体深处爆裂,带着旋风一般的拔地而起,脑子里突然轰然大响,仿佛一千只钟罄一齐发作,眼泪被一阵急促的咳嗽带出眼框,我这才意识到,这原来是我平生第一次碰酒,苦笑着,我又是一大口。周围观棋的人渐渐有窃窃私语,各人脸上都露出不解的表情。只有北二先生神色如常,眼睛自始至终没离开过面前的棋盘,对我的失态他似乎毫未察觉。好,我心中暗暗喝彩,真是国手风范。我放下酒坛抓起黑子便长,接下来气势如虹,几手下去都不加思索,落子飞快有力,北二先生想必是暗暗吃惊,我风格突变,他几乎是措手不及。弈至二百一十五手时,他凝神长考,接着微微一笑,投子认输,说,好小子,差一子。 我手里捏了枚黑子,木然呆坐,良久不发一言,浑身骨骼不自禁地格格做响。人群中有人说,这孩子怎么了?莫不是高兴疯了?那农人见棋下完,才敢大声说话,刚才我是来传信的,他的母亲前几日仙去了。话音刚落,我喉头一腥,一口鲜血直喷出来,面前的棋局立刻猩红一片。众人惊呼,北二先生推盘起立,静观许久,最后一揖到地:自古英雄出少年,此真棋士也,不久必为天下坐隐第一人。 那一役,我成名。 (三) 之后十年,我游历大江南北,天下著名的棋馆都有涉足,与我对过弈的不下千人,手谈不下万局。十年来我胜多负少,最后的一年几乎再也寻不到敌手。我一人携黑白子游荡天下,来去自由,随心所欲之中环顾四周,多少有些落莫之情。 自从与北二先生一战之后,我多了两个习惯,一是衣白二是酒不离手。再见我与人对弈时,多半一身缟素,持酒挟子张扬放达。世人多谓我思念亡母,乃至纯至孝之人,但十年下来,我依然放浪形骸,天天带孝一般,出入痴狂,于是就有人戏称我为‘棋癫’。 世人如何看我,本不在我顾虑之内,天下之大,有棋有酒便万事不足上心。那时我名声赫赫,却喜欢隐藏市井之间,每到一地必于最热闹的集市上画谱自搏,旁若无人,盼望有高人识得,能前来交战一番。这天地旷达,民间向来藏龙卧虎,我所求为棋,并非名,找寻旗鼓相当的敌手才是畅快人生的酣事,可惜,若干年来,与我下过一百手的人几乎没有。 转眼又是一年春天,就如同现在这个五月一样的热闹非凡。如今我端坐时间的这边,回忆起那天的点点滴滴,发现它们在我记忆深处是那么清晰嘹亮,一直以为它们被岁月遗忘在某个不为人知的角落,羞羞答答地等待我大费一番周折去寻找邀请。但它们原来就好像被封存千年的银器,原以为会锈迹班班,却只轻轻的一个呵气,马上就光可鉴人,清丽纯净得似乎多少年来一直如此。这样的新鲜记忆让我心底有针芒般的刺痛,窗外太阳强烈地照射进来,在空气中形成笔直的光路,那些悬浮的细微颗粒于是长了脚般的直逼到我的鼻口,我无法选择只能大口地呼吸,尘埃们争先恐后地挤进我的肺,一阵繁忙的摩擦过去,我听到肺泡壁上有粗糙的声响,一定是它们固执地停留在那里不肯出来,我只能剧烈地咳嗽,牵动眼睛,一阵泪水不知不觉地顺着面颊流下。 麓阳城的春天很美。我坐在定风楼上凭栏望水,长江在眼前倘佯而过,一条白蛇一样,平缓流畅,进退自如,天下诸理同归,弈棋也是如此,世人都知输赢要紧,黑白对垒便如两军相对一般,定要攻城夺地,你死我活,殊不知,棋道为本,棋艺为辅,神游局内,意在子先才是本色,故围棋九品,第一品即为入神,斗力者为下下 之品,只管捉对撕杀还有什么意思,那岂不成了两个莽汉争斗,无趣之极。 我仰头饮了一口酒,棋名远播得以让我荷包盈厚,每到一地必要喝上本地最好的佳酿,定风楼的三叠香两湖闻名,世人说它一叠冲,二叠浓,三叠醇,这次亲尝,果然不同凡响。我心胸为之一振,随手把黑子拿起击打纹枰,大声念道:万事皆除去,唯有酒与棋。 旁边突然有格格的笑声,一个清脆的声音跃然入耳:什么好酒值得这样叫好,不过是不上讲究的三叠香罢了。我闻声转过头去,目光所及是个清丽的少女,看样子十六七岁,脸上稚气未消,偏偏学了大人的样子摆出老道历练的架式,倒越发显得娇憨可爱,与这个春天相映成趣。 那是我第一次见她,胸口仿佛被大锤击中一样激荡不已,之后我历经无数春天,却再也找不到如那个春天一般刻骨铭心的了。 她冲我调皮地伸伸舌头,然后不客气地坐到我对面,一阵馨香翩然而至。她问,你在自搏?我说是。她不再讲话,只顾歪着头看棋局,我暗笑,小丫头知道什么。随手就放下一枚白子。那女孩轻轻咦了一声,随即又捂上嘴,观棋不语,这小丫头还有点意思。我抬起头来开玩笑地问,你说黑子该怎么走呢?当时棋盘上白子明显占据优势,右上角的一片黑子早就成了瓮中之鳖,一条大龙正被白子围剿,处境相当不妙,若没有异军突起,这局棋只怕黑子撑不到中盘。那女孩听我这样问,果然认真起来,眼睛烁烁有光,用手托腮,撑在栏杆上苦思冥想。我也前后思量,看来黑子在劫难逃,却听那女孩子忽然拍手叫道,有了有了。说着伸出食指敲打左上角说,这里扳一手。 她的指尖白皙纤长,表面隐隐泛出白脂玉般的流光,阳光下仿佛透明一样,我几乎看呆了,拈了黑子的手臂悬浮半空,她轻扣坪盘,干吗发愣,下这里啊。我把子落在她指尖之下。回过神来,不禁笑了,小丫头,你难得没听说过‘宁失十子,不失一先’?你现在左边挂角,右边的大龙当真不要了吗?那女孩紧紧抿了嘴唇,不发一言,倔强的样子让我有些心疼,不忍继续晒笑,于是持白子托靠取角,假装发狠地说,好吧,你不要我要。那女孩看我留恋右角,脸上倒露出喜悦之情,接下来几手,落子如飞,显得胸有成竹,黑棋扳出先手拔出一子,然后回到左上角爬出五子,这下境界全出,黑棋左右联络,倒是原先大占优势的白子反倒岌岌可危,一个不小心几乎成了黑子的囊中之物。我抚掌大笑,连说好好好,这等佳构,让我也落入圈套啊,只几手而已,黑子就气势大成,这样下去只怕就能和白子一决高下了,小丫头,你棋不错啊。她被我夸奖的不好意思起来,脸上有红晕飞过,拍拍手站起来说,不和你玩了,我要回去了。 我急切地问道:这棋还没下完,怎么就要走呢? 那女孩笑了笑说:你要真想接着下,明天到山后的百花溪找我。说着转身下楼去了,我正望着她的离去发呆,却见她又跑回来,笑语盈盈,记住了,我的名字叫玲珑。 (四) 这个世界上有许多让我想不明白的事情,就好像那天碰上玲珑。有的时候我就如同一个提线木偶,被命运肆意摆弄,倏忽一下提到一个人面前,又疏忽一下被提走。这样的身不由己以一种强硬的姿态分配过来,我仿佛看的见命运漫不经心地微笑,看着世人的疲惫奔走,一定是他打发闲散时光的游戏。对此我无能为力,自己好像一个满储力量的大汉,以最大的诚意期待有场结实的对局,面对的却是一个看不见的对手,听见他的嘲笑,嗅到他的气息,可就是找不到他的方向,只能无奈地冲空中挥舞双拳,然后喘息着任由空气旁若无人地散开,合拢。 百花溪就好像提动我灵魂的那根线,从那天直到今天,中间横贯着数不清的春天和冬天,我习惯它的力量就好像习惯黑白分明的棋局,闭上眼睛,它就出现在我面前,眉目清晰,棱角锐利,击穿我的同时也让我眷恋不已,那条被春天紧紧抱在怀里的溪水,还有站立一旁同样明媚的玲珑。 第二天一早,我来到百花溪。玲珑看见我高兴极了,从老远的地方一路跑过来,我就知道你一定会来,我就知道!她一连声地喊着,她说话的声音可真好听,山泉一般的透亮,仿佛带着水汽似的溅在我的周围。她上前拉起我的袖子说,走,我给你看一些好宝贝去。 百花溪并不长,但十分清澈透明,溪边有三间精致的茅屋,想来就是玲珑的住处。在最靠近溪水的那间茅屋里,玲珑给我看了她所谓的宝贝,十个包着棉絮的青花大缸,即使被捂盖的严严实实,我依然能闻到浓郁酒香透出,那香气仿佛液体一样悄悄流动,滋润着空气之间的缝隙,我情不自禁地眯起眼睛去捕捉。玲珑在一旁拍手 笑说,就知道你会喜欢,比起定风楼的三叠香如何? 呵呵,三叠香的香过于繁杂霸道,这香嘛,倒好像笃定的国手,脱然高蹈,不染一尘! 她听了之后又格格地笑,好了好了,一张嘴就是棋道,想不想喝酒?这酒可是我自己酿的,不晓得多久了,一定是熟了,想喝的话就和我一块儿起酒吧。 酒缸一打开,香气大盛,整个山谷马上花团锦簇起来,我开玩笑说,这么醇冽,九天玄女只怕都在天上闻到了。玲珑脸色微微一变,随即恢复如常,俏皮地冲我伸了伸舌头。 熟后的酒,渣液混杂,必需用布滤过才能喝,谓之起酒。我以前很少喝米酒,虽也见过别人起酒,但轮到自己还是笨手笨脚,玲珑在一旁指点,我二人扯开布,各持一端,那酒从布中穿过,滑腻清爽,打着小小的旋涡直贯而下,注入其下的酒瓮里,发出空洞的声音,带着节拍,分布着欢快绵长,我已经迫不及待地想要品尝。玲珑说别急,这酒太厚,要兑水,否则喝倒你三天三夜。说着真的拿出一个葫瓢冲我扬了扬,等着,我去那边舀一点溪水过来。 看着她跑向溪边舀水,我静立一旁,满怀喜悦,面对玲珑我总是有这样,让自己的目光心甘情愿地追随她的身影,哪怕她小小的眼波流转,都足以让我心头大跳。我想,对她的爱慕我从来不曾掩饰,那种遍布身体每个纤维的爱慕就仿佛直接从心底流淌出来的一样,倔强执拗,强有力地扭断我的理智,粉化我的掩饰,让所有的矜 持老练变得不堪一击。我臣服于这样的力量,甚至有点乐在其中,只要看她对我一笑,天地间便立刻春暖花开。 玲珑的酒量并不大,饮到半醺,便停下来安静地看我,意味深长,若有所思,我问怎么了?我脸上又没有字。她甩了甩头问,你今天是来喝酒的,还是下棋的?我哈哈大笑,回答说,都不是,我是来看你的。玲珑显然对这个答案喜欢极了,脸上绽放出我从没见过的美丽笑容,清脆地说,既然你这样说,就不许走了,在这里陪我。我一股热血涌了上来,直视她的眼睛,好,我答应你。 (五) 今天我坐在一个阳光灿烂的下午,耳边似乎可以听到我那铿锵有力的回答。手中流淌出这些字的时候,心里倒好像林立出一片斧钺箭戢,它们安静冷漠,用我写下的每一个句子刺伤我,不遗余力的。我把手掌平伸出去,那些交错纵横的掌纹之间便泛出猩红的细碎斑点。我知道那是心血破裂后拥挤前行却又找不到回程的结果,它 们越涌越多,手掌慢慢变的平整光洁,手心生出纵横各十九条线,那些斑点便有序的排列其中,暗色为黑,明色为白,棋路变幻,我无声地笑了,即使现在我还在复盘,用我的全部血液,复梦中和玲珑的那局棋。 百花溪好像除了春天没有别的季节,花开不败,绿水长青,从来也没有人打扰。我每天和玲珑饮酒下棋,玲珑行棋和她的性格一样,任性伶俐,不喜纠缠,往往形势不对就弃子认输,所以我们之间多半不到中盘。但这并不妨碍我对与她弈棋的期盼,我就好像宠爱一个孩子似的宠爱着她, 她在我对面清脆地落子,眼睛因为指下的风云或喜或忧,我用心抚摸她的每一种美丽,并狠狠记在血液里。 Read mor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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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围棋小说】胜负手 – 3

(十一) 西屏从二娘那里听到一段关于自己生身父母的故事。 他的父亲范子豪是范子杰的亲哥哥,在海盐做过一任县令。平生嗜围棋如命,素有棋痴的雅号。康熙四十六年因为耽溺于不相干的一盘棋失仪得罪了钦差大臣,丢了官。回镇后,越发消沉,整日泡在茶楼酒肆中跟人赌棋饮酒,不多久连家中生计也艰难起来,闹到时常要变卖他母亲周氏的饰物应付维生的地步。但他父亲竟能用变卖饰物的银子去旧书摊上淘购那些完全没用的东西。他的母亲最是贤慧,可也常为此和他父亲闹得不可开交。不过当着外人,她是一句口风也不漏,只是为丈夫遮掩周全。很长的时间,就是范子杰也不知道他们的真实状况。再说没多久范子杰就经大哥介绍到海盐去当书办,不常在家,对大哥一家的事就更不知晓了。就在西屏的母亲十月怀胎,即将分娩的时候,范子豪那天正巧赌棋赌输了请人喝酒,又被人在酒桌上灌醉,延误了请产婆,致他的母亲难产而亡。从那以后,范子豪已不可理喻,迹近疯魔。常到酒肆茶楼掀桌摔盘,最不能见的就是别人下围棋,他好好的就会冲过去一把棋子砸得四散奔跳,弄得最后哪家茶楼都不许他进门,一来多远就有人报警,忙着把他轰走。后来有一天说是正来晚潮的时候不知他在哪里喝得大醉后失足掉在钱塘江里淹死了,从此再也没有人见到过他。 范西屏从落地后就一直在二叔家,雇请乳娘喂养,那时候仲屏出世才不足半年,两人其实是同年龄的。 范子杰夫妻商量,大哥是因围棋断送了前程,弄到家破人亡,这孩子无论如何也不许他碰围棋,免得重蹈他父亲的覆辙,故在西屏很小的时候就限制他学围棋。 二娘说到这里,反复叮咛道:记住了,千万不要学围棋呵!别人可以,只有你不可以。 西屏静默了半晌才说出话来:二娘,他们什么东西也没留下来? 听你二叔说有一个箱柜是你父亲说要留给你的,也不知放在哪个库房里。等你长大成人二叔会给你的。你家的老房子还空着在,一直有人看着。 我父亲长什么样,你见过么? 二娘笑了:怎么没见过,有点像你二叔,但比他长得好看,学问也大得多。你爷爷最喜欢你父亲,他活着的时候就不待见你二叔,说不如你父亲读书好,又不如他长相好,又不如他棋下得好。他们俩的棋都是你爷爷教会的,后来你父亲超过了爷爷的棋力,你二叔一直差一点,爷爷为这也不喜欢。你父亲就是脾气不如你二叔,一说话就粗声大嗓的。不过人家当过县太爷,气势不一样。要不是因为那盘围棋,没准现在他都当了杭州知府呢。他天生就是能干大事的那种人。 谁见到父亲掉到江里了? 二娘愣了一愣道:都这么说,也不知道是谁见到的。 他不会死的,我能找到他,西屏轻轻地说。 二娘道:十多年了,要是活着他怎么也会回来看看你的。 我娘葬在哪里?西屏最后问,声音干干的。 (十二) 这是一个没有墓碑的坟茔。 范西屏默默地拔掉了坟头上的杂草,手被划了无数道小裂口,丝丝血迹渗了出来,他似毫无感觉。他跪了下来,双手伸开,把脸贴在坟土上,很想和从未谋面的母亲亲近亲近。 他想像着母亲的容貌,她一定是很美的;他想像着母亲的声音,她的声音一定是充满了慈爱的。几乎从未流过眼泪的他不知不觉趴在母亲的坟前肩膀耸动大放悲声。不远处,二娘和如屏也在陪着他落泪不止。 第二天一早,如屏匆匆忙忙跑来告诉母亲,说西屏不在阁楼上,不知什么时候走了。大家忙乱着在镇上找了一通后,二娘说,这孩子倔,肯定是去找他父亲去了。可是,天下这么大,他能上哪儿找去呢? 西屏果然是去找他的父亲,两天后,他来到了武原镇,这是海盐县县治所在,当年父亲是在这里当过知县,知道他的人肯定不少。 但他错了,二叔没回来,县衙门进不去,街边问到的人都说范子豪是有这么个人,可是有的说他回海宁了,更多的人说他已经死了。几天下来,带的一点碎银两已经用完,客栈的伙计毫不客气地把他的小包袱卷扔了出门,他还是没有打听到任何头绪。 已是一整天没吃东西,他饿得有点恍惚。入夜,打听到有一所山神庙可以容身,只得跟着流浪儿模样的孩子到郊外的山神庙。 清晨,西屏被饿醒了。确切地说,他在梦中正在准备吃东西,似乎是一只烧饼,但这只烧饼却在空中飘浮着,怎么也抓不到手,结果硬是给气醒了。 山神庙里的人都走了,只有一个老丐踡缩在角落里。西屏不知该到哪里去,躺在草垫上想心事。如果在这里没得到消息,下一步该上哪儿去? 正忡怔间,一只烧饼出现在眼前。吃吧,那个老丐说,嗓音低沉喑哑,两只眼睛倒是炯炯有神。 西屏吃了一惊道:那你呢? 烧饼只有一个,凉的。 我有,一会就有人给送来,老丐摸了摸长且杂乱的须发,满不在乎地说。 西屏有点将信将疑,试着咬了一口,硬,不过还很香。这当儿有个流浪儿回来了,果然拿了烧饼,另外居然还有一碗馄饨:老痴子,吃吧。 原来今日却是阴历七月十五“中元节”,又称“鬼节”,民间祭祖一如清明,唯以馄饨代替团子。 那老丐并不推辞,接过来三下五除二划拉到嘴里。稍倾,从墙边的草堆里摸出一把围棋子来在手里搓弄。西屏愣了一下,仔细端详那老丐,心脏一阵狂跳:他的眉眼间倒真有点跟二叔的模样相近,只是头发乱蓬蓬的,面色灰暗,年纪似大了许多。 那个流浪儿走到老丐近前。老丐在地上随便划了几道线,用棋子摆成了一个角部的死活题。那一堆棋子却是大小不一,颜色深浅也不一。流浪儿认真看老丐摆了几遍,确定了结果,高高兴兴地走了。 西屏强捺住激动的心情试探道:敢问老先生可认识一个叫范子豪的人? 那老丐面无表情:没听说过。你小子怎么文绉绉的,念过书啊? 西屏见他不像装糊涂的样子,再问:老先生可去过盐官镇? 老丐仍无异相,只沉思了片刻便道:不知道在哪里,我只在这武原镇,哪儿也没去过。说罢不再言声,仍去摆弄棋子,很投入的样子。 西屏在城中热闹处找到了那个流浪儿,想跟他打听老丐的事。他这时正一本正经在地上刻了棋盘格,摆下一道死活题,邀人破解题目。 来来往往的人不少,但对死活题感兴趣的却不多。西屏想跟他套近乎,谁知他人不大脾气挺大:没见干活呢么,躲远点去! 西屏只好走开一点,呆呆地望着他。 流浪儿见老没人来,灵机一动对西屏说:嘿,你,会扮媒子不? 西屏不懂,怔怔地看着他。 就是吸引别人来做这个死活题,人家要是说能解,你就扮那个死咬着不可能一方;人家要是说不能解,你就扮那个死咬着一定能解的一方。 那到底能不能解呢?西屏更糊涂了。 这你就别管了,来一个试试。看那边来了两个人,你先走远点,再过来。 西屏觉得这挺好玩的,天大的心事都放在一边了,决定试一把。 (十三) 西屏从旁边走到棋摊前,正赶上那两个过路客经过,他叫了声:呀,围棋死活题,这个好玩。怎么玩的? 那两个人步子明显迟疑了一下,西屏发现他们是懂棋的,更来劲了:解得了怎么说,解不了怎么说? 两个人站了下来。流浪儿说,十个铜子一解,随便挑杀棋或者活棋方。 Read mor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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