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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六) 秀和的悲哀
再说秀和三败幻庵因硕,一时名声大盛,很快便升为八段准名人。那十二世本因坊丈策因自己的迹目了得,乐得“看儿辈颠倒乾坤”,自己整天闭门做学问,故而他棋力不过是七段上手,但学识之渊博堪称棋坛第一。此人原本体弱多病,治学又过于用功,只活了四十五岁,弘化四年(1847)十二月十七日便病死了。三天后,隐居的丈和也去世了。于是,秀和继任十四世本因坊。
当时秀和年仅二十七岁,出落得一表人材,而且是唯一的八段准名人,当然对空位已久的名人棋所,不作第二人想。何况坊门正值盛势,门中好手如云,由秀和来当棋所,料想问题不大。令人不解的是,秀和却迟迟不敢申请名人棋所。
原来,秀和的死敌幻庵因硕隐退后,井上家倒是衰败了,安井家却又东山再起。安井家的九世掌门人算知,乃是安井知得的儿子,原名俊哲,当年算知胸中并无大志,也不思用功苦学,全凭一点小聪明,棋力倒也马马虎虎。有一次在御城棋赛时碰上了本因坊丈和,彼时正是丈和与知得为名人棋所闹得最凶之际。算知当时名为四段,实有六段实力,比赛丈和要让他二子。赛前,老父知得再三叮嘱他要小心应战,务必杀败丈和。算知却不以为然,自觉必胜无疑。开始,算知弈得确实不错,虽然中盘出了几步缓手,但直到进入官子,局面仍稍稍领先。不料算知紧张过度,收小官子时连连吃亏,最后反输了一目。回到家中,被安井知得痛骂“弱虫奴”(类似汉语中的“熊包蛋”)。直至今日,日本棋士下棋不争气,常常自称“弱虫”,便出于此典。
不过,经此挫败,算知痛改前非,不但棋力大进,连人也变得豪爽起来。算知继任家督后,更是兢兢业业,一心想重振安井家的雄风。他原本聪明,苦心经营之下,果然将安井家治理得井井有条,日趋繁荣。帐下有坂口仙得、太田雄藏左右元帅,还有号称“安井四天王”的鬼冢源治、奈良林仓吉、中村正平、海老泽健造(后称严崎健造,是个大大有名的人物),个个凶神恶煞,其实力足以和坊门抗衡。
对秀和来说,别人倒还罢了,唯有九世安井算知最让他头痛。原来算知被知得痛斥“弱虫奴”后,发愤图强,棋风也跟着大变,完全重力不重形,真刀真枪地大杀大砍,偏他又心细如发,专会在别人意想不到的地方动手。在御城棋中,二人曾九次交手,算知黑棋五局全胜,白棋四局一胜三败,可谓占压倒优势。有此“克星”在,故而秀和踌躇不前。
好容易苦挨到文政五年(1858),四十九岁的算知和海老泽健造到关西去旅游,途中突然暴卒。经检验,似是被人毒害。消息传出,棋坛为之震惊,但因毫无线索可查,只得不了了之。第二年,退隐的幻庵因硕也去世了。这两个死对头一死,秀和再无顾虑,是年正好他将满四十岁。生日一过,终于打起名人棋所的主意来。
秀和以为:林家十二世柏荣同他情同手足,而且是儿女亲家;井上家松本因硕只有五段,不足为虑;安井家新任掌门人算英只有十三岁,还是个乳臭未干的毛孩子。如在此时申请棋所,谁敢反对?于是把林柏荣请来商议。果然林柏荣不但满口答应,还自告奋勇去井上家当说客。秀和大喜,便准备亲自出马对付安井家。他也知道安井家的算英虽不懂事,但手下的元老重臣实不好惹,必须擒贼先擒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立逼算英就范才行。于是把算英召来,软硬兼施要他在推荐书上盖章。算英年纪不大,却也知厉害,犹豫不肯。秀和厉声喝道:“你的棋力我让三子尚且不够,还想和我作对吗?”
算英吃吓不过,只得同意盖章。回到家中,自觉不妥,便将此事告诉门下众人,顿时群情激愤,但家督已同意盖章,众人除了大骂秀和无耻外,也别无良策。还是大将坂口仙得有心计,连忙赶到井上家去商量挽救。那松本因硕也已听到风声,知道井上家与坊门势同水火,此事万万答应不得。但自己棋力低微,又怎能敌得过秀和?正在左右为难的时候,坂口闯了进来。坂口先对松本晓以厉害,然后说道:“秀和使诈,已骗得家督算英盖章,只有你出面反对,此事才有转机。一旦争棋,我当全力应战,万死不辞!”松本因硕一听大喜,于是二人达成协议。
秀和那边还在做好梦,满以为松本区区五段,又曾是林家的人,由林家掌门人出面游说,自然万无一失。哪知松本得到坂口这支救兵,已然胸有成竹,虽是林柏荣亲自来,也一样不买帐,并且公开声明:“如果秀和要争棋解决,坂口仙得将代本家出战。此事已有先例,当年本家幻庵申请名人棋所,就是坊门家督丈策反对,而由不相干的秀和代替争棋的。”
秀和闻知,又惊又怒。原来那坂口仙得乃是七段上手,棋力相当厉害,他与太田雄藏、安井已决,便直接向元老们毛遂自荐?正式申请棋所。按照惯例,元老们对此必定要开会讨论,征询各家意见,此时松本如反对,则马上可以决定争棋。一旦刀兵相见,坂口再狠,秀和毕竟棋高一筹,就此当上名人棋所也未可知。不曾想,秀和的名人申请书偏偏又落在元老久世大和守手里,此人与幻庵因硕私交最好,当年幻庵被秀和打得吐血,他亲眼目睹,如何不恨?于是公报私仇,对秀和的申请既不准又不驳,干脆束之高阁。秀和满腔热情,苦等了半年还无下文,方知出了意外,忙多方设法,欲待挽回。
却不料,此时节国家多事,幕府内外交困,政权岌岌可危。嘉永六年(1853),先有美国海军司令伯理率船队抵日,逼迫通商,其后第一次签订了
“神奈川条约”的不平等条约。日本举国骚然,一时民愤所激,“打倒幕府” 的呼声四起。执政的幕府焦头烂额,哪还顾得上去管名人棋所。本因坊秀和虽满具名人资格,对此现实也只好吞泪断念。
(二十七) 耳赤之局
在日本棋史上,本因坊元丈、安井知得、幻庵因硕和本因坊秀和等四人,均有名人资格,但生不逢时,结果只升到八段,故而被后人称为“棋坛四哲”,为其甚感不平。然而,还有一人更加命苦,棋力在“四哲”之上,却连掌门人都不曾当上。此人便是号称“棋圣”的本因坊秀和的迹目--桑原秀策。
秀策自小聪明绝顶,下起棋来心明眼亮,其精细入微之处,连成人也自愧不如。七岁时,其父领他去和当时名流坂口虎山下棋,虎山惊叹其才,赠诗赞曰:“文字又是博技雄,白发搔头愧此童。”他十岁入坊门,拜秀和为师,第二年就升为初段。当时隐退的丈和名人见了秀策的棋,大喜过望,赞叹道:“此子实为一百五十年来之棋豪,坊门从此可以大大兴盛了!”那丈和果然慧眼识人,秀策进步着实神速,弘化三年(1846)十八岁时便升为四段,实际棋力足有六段不止。乃师秀和高兴得嘴都合不拢来,特别恩准他回家省亲。归途中路过浪华时,秀策偶然得知幻庵正在此处滞留,不禁大喜。他曾亲眼目睹幻庵弈棋,深知此人棋力不在乃师秀和之下,早就有心领教,只苦于没有机会。如今天赐良机,哪肯放过?所以四处打听,寻上门去。
再说幻庵自跳出是非之门后,与弟子三上豪山到处游山玩水,倒也自得其乐。行到浪华时,恰逢故人迁三郎。那迁三郎乃浪华一绅士,颇喜弈道,一见老朋友到来,自然殷勤招待,再三苦留多住几天。幻庵不便推辞,便住了下来。一天,迁三郎忽然领来一个眉清目秀的少年。那少年一见幻庵,忙上前深深一揖,口中说道:“井上先生,别来无恙。”幻庵一怔,只觉得此少年有些面熟,再想不起是在何处见过。
只见迁三郎笑嘻嘻地走过来,对幻庵道:“这位是坊门的高足桑原秀策,
棋力四段,今省亲路过此地,想请老兄指导一局,不知老兄意下如何?”
幻庵一听“坊门高足”,猛然想起四年前御城棋赛的情形,不由脱口说道:“莫非那打翻杯子的小童便是你?”秀策微笑道:“正是,正是。”旁边迁三郎笑着接口道:“原来二位早已相识,那么幻庵老兄务必指导一局,让我等饱饱眼福才是。”幻庵笑道:“老朋友之命,愚兄哪敢违抗?请吧。”这便是答应了。
幻庵乃身经百战的八段准名人,一听秀策只有四段,根本不曾将他放在眼里。秀策摆上二子,幻庵还意犹未足,恨不得让他摆上三、四子才过瘾。不料,仅仅数十手,幻庵的头就大了,只觉满盘都是黑子,铺天盖地般压来,白子只有挣扎逃命的份儿。方知“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此子果然不凡,苦撑至
102手,幻庵便宣布打挂。
原来日本棋士极重胜负,尤其羞于败给下手,故对下手弈棋有一种永远打挂的作风。这局棋幻庵虽然不肯明言输了,但他心中有数,知道秀策的力量,让二子弈十局输十局,毫无侥幸的机会。于是第二天再弈,便自动改为让先了。
弈第二局时,气氛比起第一局可就大不相同了。幻庵既知秀策厉害,当然再不敢掉以轻心,圆睁虎目,一心要杀败秀策。这场比赛虽非争棋,但正因不是争棋,反而弈得分外精彩,令人叹为观止(见棋谱)。
一开局,秀策便使出了独创的得意布局。黑
1、 3、 5先占角,然后黑 7 守角,黑 9小尖是秀策的一大发明,被称为“坚不可破的小尖”。后来秀策以此布局在御城棋赛中大败群雄,于是人人争相效法,风行一时,被称为
“秀策的1、 3、 5”。直到现在,这种布局仍为人所采用。
幻庵不甘示弱,也祭起了镇山之法宝-白10走大斜。原来大斜本为本因坊丈和所创,是坊门的杀着,但幻庵当年为了打败秀和,将大斜研究得透彻无比,而且更有发现,结果反成为幻庵克敌制胜的法宝。此宝一祭,果然秀策着了道儿。黑23长,被白24、26连压,再28、30连扳,黑棋成苦战之形。至白64,黑棋先着效力十去八九。第一天弈至89手,因天色已晚,打挂休息,形势白棋有利。
三天之后,此局在另一个棋友原才一郎家里续弈。原才慷慨好客,结交甚广,故而三教九流的人都赶来看热闹,将一间诺大的客厅挤得水泄不通。那幻庵优势在握,更加心明眼亮,续弈的第一着白90便突入黑右上坚实的阵地。此手看似极险,但秀策苦吟再三,竟找不到可将其歼灭的办法。至白118做活,白棋不但得到五目实地,还将黑棋右上宝库破得精光,实地大大领先。不过,黑棋虽居劣势,仗着全局厚实,仍在全力维持。
且不谈当局者在棋盘上拼命。那些观棋者交头接耳,议论纷纷,其中更有些自命不凡者,评头论足,指手划脚,恨不能代庖上阵,一展身手。不过议论者虽多,但有一条则是众口一词,即白棋必胜。只有一位郎中忽然说道:
“未必如此,依鄙人之见,恐怕是黑棋必胜!”观战者中认识他的人,知道此人医术虽高明,于弈道却是“擀面杖吹火-一窍不通”,肚内自觉好笑。有人故意打趣道:“原来老先生精通此道,我等孤陋寡闻,失敬!失敬!那么请问,何以见得黑棋必胜?”那郎中正色答道:“我虽不懂棋,但于医道还马马虎虎。刚才秀策一子落盘,幻庵虽神色不变,耳朵却突然红起来。此兆乃惊急之下,人体之自然反映,一定是黑棋弈出妙手,白棋颇难应付,故而我断言黑棋要胜。”
闻者莫不掩口而笑,还以为郎中在说胡话。不料再看下去,情势果然有异。只见幻庵双眉紧锁,着着苦思,步步长考,不但耳朵红,脸也涨得通红,这才相信郎中所言不虚。原来,幻庵弈得兴起,白
122先引诱黑 123打吃,待黑 125补后,再 126穿象眼,如此不但解消黑于 A位的先手觑,而且可将中腹黑四子分断,再施攻击。幻庵自觉构思巧妙,心中正在得意,不料秀策胸有成竹,当即打出黑
127手。此手既可声援中腹四子,又可扩张上边黑势,同时消去了右边白厚味,局面顿时为之改观。幻庵越看越觉得此点实为全局必争之要点,深悔白势,仍是白棋有望之局。不过,在实战中象黑
127这样的神来之笔,即便是一流高手,也未必就弈得出来。正因如此,这局棋遂得编入名局之林,称之为“耳赤之局”。
当天弈至 141手打挂,第二天再续。等到秀策打出
165手后,白棋已无胜望。幻庵虽绞尽脑汁,拼命苦战,无奈秀策一得优势,弈得坚实无比,滴水不漏。全局整整弈了 325手才终了,结果黑棋三目胜。
之后,幻庵又与秀策弈了三局。除一局幻庵“永久打挂”外,另二局秀策皆胜。幻庵大败之下,不怒反笑,拉着秀策的手说:“下得好!下得好!将来执棋坛牛角者,非君莫属呀!”
(二十八) 不败的秀策
秀策一出道,确实锋芒毕露,幻庵大败如斯,绝非偶然。事实上,此时连乃师秀和八段也让不动他一先了。嘉永元年(1848),二十岁的秀策升为六段,并被立为坊门迹目。翌年(1849)正式参加御城棋赛,由此进入了他一生最光辉的时代。
秀策之所以被尊为棋圣,最重要的原因便是参赛前后十三年,共经十九战,创造了御城棋赛的全胜纪录。试想,即便是让二子的棋改作对子棋来下,十九局也难保不出一、二局岔子,何况对手全都是当时第一流的高手,若非旷世奇才,怎能够有此战绩?
不过,秀策这十九局中,也有相当危险的棋,特别是嘉永三年(第四局)与伊藤松和的一局棋,简直可以说是九死一生。
伊藤松和乃本因坊元丈的弟子。此人不但棋好,而且为人豪爽,不拘小节,故而与他相交之人甚多。松和性嗜酒,一日三餐,杯中之物是绝不可省的。但他嗜酒有个好处,从不喝过量,而且饮酒之后,思路敏捷,胆气甚旺,常常能弈出好棋来。当时名古屋大津町住着一位习武的奇人。松和与他意气相投,经常往来,手谈取乐,手合松和要让他六子。一日,那奇人新得了一柄宝刀,正在观赏之际,正巧松和来访,接过一试,见那宝刀端的是削铁如泥,锋锐无比,不禁面生羡慕之色。那奇人见他爱不释手,便微笑道:“今日对局,让我在天元上再布一子(让七子),君若胜,便将此刀奉送如何?”松和道:“主人虽以宝刀相赌,但我身无一物可作抵,奈何?”那奇人笑道:
“何必以物相抵?今日降雪,寒气刺肌,君若败,只需脱光衣裳,仅留条短裤,便如此赤条条回去即可。”那松和正值痛饮之际,胆气勃发,大笑道:“好!一言为定。”此局松和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得险胜。那奇人不顾松和百般推辞,依约将宝刀奉送。后来,松和将此刀悬于腰间,人若问,松和必赞那奇人之厚意。
松和的成名作,就是天保十二年(1841)与本因坊秀和的一局棋。当时正是秀和击败幻庵,锐气最盛之时。结果松和执白棋居然与秀和弈成和局(见棋谱)。丈和、幻庵看了此棋后,均赞赏道:“此局秀和丝毫没有走错,然而松和竟以白棋成和,实可谓名人之作。”自此之后众人都对松和刮目相看。
秀策当然知道松和的厉害。在那次御城棋赛之前,编做了精心准备,自觉执黑棋大致取胜不难。不料开局不久,秀策的黑35便弈出缓着来,被白40抢占要点,边攻中腹黑子,边扩张右下白势,顿时陷入苦战之中(见棋谱)。幸好秀策临危不乱,黑67、69先顽强作劫,然后置中央大棋于不顾,87以下先取白角;之后
139再次脱先,拼抢实利。真可谓浑身是胆。他在白棋重围中且战且走, 249手终于活净。结果于惊涛骇浪中以三目取胜。
秀和的棋以坚实著称,常常在中盘之前便已打好了不败的根基,一旦获优势,别人便再难挽回。尤其是秀策执黑棋时,不战而胜的例子非常多,故而人称他“先番必胜”。不过秀策在劣势时,其战斗力之强也令人惊讶,与松和一战便是极好的例子。由此看来,秀策实不愧“棋圣”称号。
嘉永四年,秀策在御城棋赛中四战四胜。此时,弈风之盛已到了空前地步。一般显宦豪商,以请棋士来家教棋为时髦,并经常举行棋会、研究会等,请好手下棋,指导费也相当高。
却说信州地方有个叫关山仙太夫的人,听说秀策大名,便写信请秀策来弈棋。关山仙太夫这个人在日本棋史上相当有名,可谓传奇式的人物,值得大书特书。
仙太夫出身贵族,幼名虎之助。此人从小好弈,后拜在本因坊元丈门下,十八岁时已有了初段棋力。他既然全力学弈,武士之道自然不如别人。一次武士聚会,会上有人冷嘲热讽道:“虎之助棋才有余,却疏于武道,哪里还有武士的味道?”仙太夫闻言,深以为耻,一怒之下,十九岁时毅然弃弈学武。此后,他习文不避三伏酷暑,练武不惧数九严寒,直到学得文才出众,弓马娴熟,足可列入第一流武士而无愧。至此地步,再回头学弈,自然人人钦佩,不敢再有一句闲话。
文政年间,仙太夫以信州松田藩真田家的臣子身份,到江户任职,故而接触了许多高手,更加上坊门的熏陶,棋艺自然大进。仙太夫自问已有高段力量,便托人向丈和名人要求升为五段。事实上,他实有五段实力,但从初段一跃至五段,此事从无先例,丈和恐众人不服,故只答应给三段免状。仙太夫何等心高气傲,一赌气,三段也不要了,决心当个“终生初段”。天保二年,仙太夫任满回归,自觉关山万里后会难期,便要求与丈和弈一局二子指导棋,作为永久纪念。丈和自然一诺无辞。
六月二十三日,这局二子棋在真如院的书院里,于阵阵松涛声中开始。由于是临别赠局,丈和神态严肃,分外凝神;仙太夫也全力以赴,尽其所学。二人弈得相当精彩。傍晚时分,全局终了,结果黑棋一目胜。其后丈和对门人戏语道:“我弈此局,真如院以五百贯为酬谢,但赛前四五日,为养精蓄锐,每日食鳗鱼要用二百贯,实在是亏本生意。”众门人为之绝倒。
回过头来再说秀策接到仙太夫的邀请,当即前往信州。仙太夫大喜,热情款待之后,即日便开始对局。秀策这几天,除了吃饭睡觉,几乎全部时间都在弈棋。此时仙太夫已七十高龄,这等连续作战,自始至终居然毫无倦色。结果仙太夫七胜十三败。弈毕,仙太夫对秀策佩服得五体投地。原来,这二十局,仙太夫第一着都占目外,用的全都是自己最得意的布局,而秀策每局都采用不同的布局,尤其是上局赢了之后,第二局的下法,力避雷同,完全是指导性质的。不过仙太夫也有出色表演。其中第二局和第十六局(见棋谱)是他的得意之作。秀策评为“黑棋无懈可击”。
秀策临归时,仙太夫送他酬礼一包,秀策接过,甚觉沉重,打开一看,竟是黄金二十两。秀策以为此理太重,拒不肯受。仙太夫笑道:“此金原本就是作为教棋之酬金,已经积蓄多年,绝不致影响生计。以阁下之技受之无愧,请万勿推辞!”秀策只得收下,回去告诉老师秀和,秀和深感仙太夫意气深重,之后常常以此教诲门人。世人闻知仙太夫这一豪举,一时传为佳话。
(二十九) 雄藏的真面目
嘉永六年(1853),秀策在御城棋赛中锐不可挡,连战连胜,人人为之瞠目。
当时,有一位德川幕府的红人叫赤井五郎的喜好弈棋,常常召集棋士聚会。一日,谈起秀策的技艺,在座的九世安井算知、伊藤松和、坂口仙得及服部正彻等第一流棋士,皆众口一词称赞秀策“棋艺非凡,天下无敌”。却不料惹恼了座中一人,此人便是日本棋坛之怪杰--太田雄藏。
原来这太田雄藏乃安井家的高人,棋力之强,可居“天保四杰”之首。他的实力,早已该升七段上手。照当时规定,七段便有资格参加御城棋赛,接受幕府薪俸,故日本棋士之想参加御城棋赛,犹如中国科举时期秀才想中进士一样,值得为之奋斗。象算知、坂口、仙得、松和等等,早就升上七段,参加御城棋赛了,但太田雄藏却对此不感兴趣,甚至连七段免状也不想要。原来,日本自古以来,棋士一升七段,便要剃发成僧形,以示六根清静专心弈道,然后再参加御城棋赛。偏雄藏乃是个美男子,生得粉面朱唇,眉清目秀,尤其是一头美发别有一番风姿。一听说要剃光头,自然宁死不从,所以迟迟未升七段。然而当时雄藏的棋技实在优于众七段,元老们也爱惜他的才能,经与棋院四家协商,才准予他带发升段,但御城棋赛则永无资格参加,故而雄藏虽居七段之首,却无缘在御城棋赛中会会秀策。
此时雄藏一听众人如此吹捧秀策,心中大为不服,起身冷笑道:“我曾让过秀策二子,弈了十六局才改让先,有什么了不起。到现在为止我和他还是分先的棋。说秀策天下无敌,未免太过分了吧!”如此一来,赤井趁机发起秀策、雄藏之三十番大赛。
是时雄藏已四十七岁,秀策才二十五岁,前者气吞山河,后者稳如泰山,龙争虎斗,令人惊心动魄。秀策的棋固然厉害,但雄藏对付坊门棋士却另有一功,秀策绞尽脑汁,尽其最善,一时竟也奈何他不得。直弈到第十七局(见棋谱),秀策执白棋三目胜后,才算多赢了四局,改为先相先。秀策第一次打倒劲敌,高兴得当真难以形容,当即写信向其父告捷,对该局自加讲评道:“黑
9夹时,白11于 A位碰乃是常形,然而白10、12、14打出新手,为此用去了三个时辰....黑87后,白棋实地领先,故88简明定型,由此而获胜,迫其改棋份。此局乃儿得意之作也。”得意之情,溢于言表。
当然,从现在来看,黑 9时,白10尖出,已成定式,并不稀奇,但在当时确属新手,值得自傲。特别是白88绝妙!妙就妙在看似平淡无奇,但此手一出,黑棋便再无胜望。以后黑棋虽竭力奋战,于中腹围得二十目,终因实地不足而败北。故而,由于白88一手,此局被誉为“形势判断的名局”。
至第二十三局,终于被他走出一局毕生之杰作来(见棋谱)。
当时雄藏被降至半先后,又多输了二局,情形已然不妙,偏这局棋又轮到秀策先着。秀策乃出名的“先着不败”,际此场合,众人莫不替雄藏捏把汗。不料雄藏突发神威,中盘妙着连发,居然弈成和局。局后,秀策也不得不承认道:“此乃太田雄藏毕生之杰作也!”经此一战,雄藏声名大振,故后人称此局为“雄藏的真面目”。
第二十三局弈完之后,雄藏就去越后旅游,不幸染病,竟然客死他乡,三十番棋只弈了二十三局便结束了。秀策失去了好敌手,不禁大为痛惜。事实上,自秀策参加御城棋赛以来,唯一能与他相抗的便是太田雄藏,他们之间的三十番棋,颇似中国清代两大高手范西屏、施襄夏的“当湖十局”。二人盘上刀兵相交,盘外则惺惺相惜。秀策虽胜雄藏,但对他的棋力相当推崇,认为雄藏“不愧为天保四杰之第一人”。是故雄藏一死,秀策痛哭失声,有“自今以后,更无知音”之叹!
(三十) 迹目纠纷
话说本因坊秀和因国家动乱,幕府自危,对名人棋所只得吞泪断念。此后,国家愈乱,终于在文久元年(1861)爆发了“倒幕派”与幕府政权之间的南北战争。文久二年,御城棋赛宣布延期。文久三年又因千代田城之火灾,再次延期。本来御城棋因故停赛先前也有过,大家尚不在意,却不料此次之停,竟成永绝,之后就再不曾复办。如此一来,由丰臣秀吉设置、德川幕府扶植,昌盛达二百五十年之久的棋所,便被自然而然地废绝了。
那本因坊秀策,竟象是专为下御城棋而生的,御城棋一停,他的命便也到头了。当年夏季疫病流行,秀策因探患病亲友,不料染上了麻疹。三天之后,独步天下的秀策,居然就此夭亡,享年只有三十四岁。秀策死时棋力名为七段,实际上不劣于历代任何一位名人。对他的早逝,举国棋士一致痛悼,实可谓整个棋坛不可弥补之损失!
秀策既死,本因坊秀和哭得肝肠断裂,自在意中,眼前最重要的大事,便是另选迹目。秀和门下高徒不少,但以棋而论,村濑秀甫应最有资格。
秀甫原名弥吉,生于天保九年(1838)。此人出身极贫,其父乃一工匠,按说绝不会有学棋之机缘。但弥吉有个得天独厚的条件,便是住在本因坊家隔壁,连棋子落盘的叮叮声都听得一清二楚。当时正值坊门势盛,大门口出出进进尽是高官贵人,弥吉看在眼里,羡在心中,于是决心毕生投身此道。
也合该弥吉走运。一日,有个人进铺来买剪刀,此人乃幕府下面的一个官员,名叫山本河源。弥吉一见,知道他常来坊门走动,必与坊门有些渊源,将忽然福至心灵,忙去柜里选了一把上好的剪刀出来,并死活不让其父收他的钱。果然那山本见弥吉小小年纪却如此乖觉,心中欢喜,便坐下与之叙谈,弥吉遂趁机要求山本教棋。山本一时高兴,便拍胸应承。于是第二天果然带了弈具,来教弥吉下棋。按说围棋之技教授实在不容易,教初学者尤不易讨好。幸亏弥吉固然一窍不通,那山本也不过是略知皮毛,教起来反倒方便。他仅仅把提吃、打劫、死活之类大致讲了一遍,便与弥吉盲人瞎马对起局来。不料,弥吉确有棋才,不消半个月,就把山本杀得不亦乐乎。山本奇之,便把他推荐给坊门,约期见面。
届时,弥吉由山本陪同来到坊门。此时坊门正由十三世丈策当家,他见弥吉天生一副聪明相,便答应考试一局。山本河源更在旁大吹法螺,说他只学了半个月就如何如何。丈策一听是山本的徒弟,知道靠不住,便让弥吉摆上九个子再挂上“灯笼”(即于四角三三再各摆一子),日语称此为“圣目风铃”。弥吉满以为尽得老师秘传,受十三子必胜无疑,哪知一交手,才觉做活与围地事难两全。一局下来,被杀得七零八落,惨不忍睹。
按坊门之规,此局便是入门考试。弥吉被杀得如此狼狈,以为休想再入坊门,一时面如死灰,怔在当地。多亏在旁观看的秀和慧眼识人,觉得弥吉棋技虽微,但一股天不怕地不怕的楞劲着实可贵,便力劝丈策予以收留。于是,八岁的弥吉就以“备取”的资格,当起棋童来,由此开始了他的棋士生涯。后来,弥吉身为方圆社社长,手执棋坛之牛耳,深感山本河源大恩,故赠与他“十二级”免状。当然,以山本之技,恐怕连十六级都称不上。此为后话,按下不表。
弥吉既入坊门,天才就有发扬机会。第二年春天,丈策偶然想起,又试了他一局九子局,果然今非昔比,反被他杀得热汗直流,白棋溃不成军。于是大大夸奖他一番。
弥吉十一岁时晋升初段,十四岁时成为秀和的“内弟子”。所谓内弟子,便是学弈期间一直住在老师家中的弟子,与老师的关系远较一般弟子为亲,故能学到一些真本事。不过,内弟子也有其苦处,不管学弈多苦多累,也要兼管老师家的许多杂事乃至家务事,弥吉自然也不例外。当时秀和的长子秀悦刚两岁,次子秀荣又刚出生,于是大小家务便都光顾到弥吉身上。他每日鸡鸣便要起身,忙碌一天,晚上还要偷空打谱研究直至深夜。多亏弥吉生在贫家,身子骨还算硬朗,不问严寒酷暑,只管埋头苦干。有时秀和外出旅行,弥吉就穿着草鞋,挑着行李,充当脚夫。而且从挑选旅店,结算饭金,一直到为老师准备接待客人的衣服,无不由他一人操办。尽管如此,只要有一时半刻的空闲,弥吉便苦研棋艺。为此,秀和对他另眼相看,将自己毕生所学全力传授于他。
不久,弥吉的父母相继去世,他从此再无牵挂,越发专心攻研。果然功夫不负苦心人,弥吉如此精勤努力,棋力突飞猛进,自在意中,差不多一年升一段。后来秀和让他先,已感吃力。万延元年(1860),师徒二人弈了三局棋,结果弥吉二胜一和。秀和高兴之下,特恩准他改名秀甫。这个“秀”字,可是非同小可,等于承认他为坊门嫡系了,等闲之辈哪有这等福气!当时同门的棋圣秀策,棋力正处颠峰状态,所向批靡,群雄丧胆,唯独秀甫受先可当其锋芒。文久元年(1861),两雄在秀和的主持下,作过一次让先十番棋。这十番棋盘盘精彩,皆可列入名局之林,尤其值得一提的是第三局(见棋谱)。
秀甫以“秀策流”的 1、
3、 5开局,以子之矛,攻子之盾;秀策则以其得意的慢攻战略相周旋。白32打入严酷,至38尽破上边黑地。黑39靠角,再41托试应手,着得相当灵活。黑43以下先手封锁,再借49攻右上白棋机,暂时安定上边黑子,然后转回59补断,这一连串的着法实可谓精妙之极。白76的二路托,乃是一种高级战术,虽为现代棋士常常采用,但当时创自秀策之手,确有莫测高深之功效。秀甫毫不示弱,以77、79猛烈反击。一场激战,直杀得天昏地暗,结果秀甫二目胜。这十番棋弈完,秀甫六胜三败一和,成绩斐然。
当时秀策棋力,举国一致公认有强九段实力。秀甫能获此成绩,棋力无论如何也不止六段。这一年,秀和便推荐秀甫升七段。安井家、林家均无异议,独有井上家的松本锦四郎跳出反对。原来锦四郎继任掌门人时仅有四段,后来升为五段。他御城棋倒是年年下,但下了十数年后,还是五段,无论如何也升不上来。此公虽天资有限,棋力平平,却也曾弈出一盘好棋来。文久元年的御城棋赛,锦四郎正巧碰上秀和,顶为受先(见棋谱)。
秀和知道他的棋力,以为赢他如同探囊取物。不料此局锦四郎弈得堂堂正正,进退有方。弈至中盘,秀和才发觉情势不妙,忙使出全身解数欲待扳回。万没想到,那锦四郎此时如老僧入定一般,一面孔心不在焉的神态,却一子一子着得飞快,而且再无错着,把个秀和气得两眼翻白。全局终了,锦四郎一目胜,顿时引起轰动。本来锦四郎大可以此奇货自居,申请升段,但在场众人异口同声认为他所以下出如此好棋,必定是幻庵因硕的阴魂附体相助。不但说得神乎其神,而且同时把锦四郎贬得一钱不值。那锦四郎好不容易才下出一盘好棋,却落个如此下场,有苦说不出,只得自认晦气,哪敢再要求升段。
此时,他眼看秀甫要升七段了,一时眼红,便想敲敲竹杠,故而佯装不同意,希望坊门来打圆场,水涨船高,你升我也升,落得捡个便宜。却不料,坊门因他前年反对秀和做名人棋所,现在又反对秀甫升七段,恨他恨得咬牙切齿,当即发出挑战书。锦四郎不防此变,只得硬着头皮应战。此次升段之争棋,定为锦四郎受先。结果秀甫连胜三局。锦四郎画虎不成反类犬,第四局再输便要跌到四段做“低段棋士”了,吓得他魂飞魄散,只好免战牌高悬,同意升段。其实,锦四郎自讨没趣,早在别人意料之中,伊藤松和于赛前就评论道:“因硕若胜,棋道亦至末路矣!”
然而和秀策相反,秀甫天生与御城棋无缘。他先前是没有资格参赛,等到好不容易升到七段,头发都剃了,御城棋却也废止了,确实令人遗憾。
再说以秀甫棋力之高,与秀和关系之密,秀策既死他理应做坊门迹目,连秀和心中也认为非他莫属。不料天下事尽多意外,正当秀和准备立秀甫为迹目之时,却遭到丈和遗孀(秀策的岳母)的坚决反对,理由是秀甫放浪不羁,品行不端。这当然纯属无稽之谈。按说此二人井水不犯河水,不该有利益冲突,所以不但坊门弟子甚感惊讶,连秀甫自己也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不知什么地方得罪了这位太夫人。如此一来,便让秀和钻了空子。
原来秀和为人私心极重,此时他的长子秀悦已经展露头角,十四岁年纪,棋力已达三段,心中便有“子承父业”之意。无奈本因坊家自一世算砂以来,就有一条家法:立迹目必须立棋力最强者。当年丈和为报师恩,立丈策为迹目,已然有违家法,好在丈和同时又立棋力最强的秀和为“再迹目”,总算与开山祖师本意没有冲突。坊门所以发扬光大,与此家法甚有关系。话虽如此,但谁人不爱子?何况秀悦又有如此能耐。然而秀和先前还不敢造次,现在经撞和遗孀一闹,正中下怀,于是甘冒大不讳,在文久三年正式册立秀悦为迹目。消息传出,人人骇然,纷纷为秀甫不平。那秀甫心中自然更加难受,一气之下,便离开坊门,四处云游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