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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 道悦拼死争棋
在本因坊算悦和安井算知六番棋之前,御城棋虽隆重,但胜败还仅是关系荣誉,之后,对局者就把积仇宿怨掺了进去,一子下去,恨不能将对方打个脑浆迸出,方感痛快,故而对局时火药味极浓。
再说算知当上了名人棋所,本因坊家对此极为不满。原来那安井算知为人十分乖滑,接人待物的本事更比他棋盘上的功夫高明得多,因此颇受一些元老的赏识。再加上过去与本因坊家有渊源的元老们,死的死,老的老,眼见机会成熟,算知再一运动,果然名人棋所就“内定”给了他。此时众人还蒙在鼓里,直到那年御城棋比赛前三天,本因坊家才得知消息,继承算悦衣钵的三世道悦气得几欲昏倒。
道悦棋艺并不弱于乃师,但在之后十年的御城棋中,不知是有意安排还是偶然巧合,道悦一直不曾与算知交过手,所以二人到底谁厉害还是个谜。没有比过棋而居然被推为名人棋所,事无先例,这种既不公平又不光明的举动,无怪本因坊家的棋士愤愤不平。
继之而来的一个消息,说后天御城棋的安排是新名人安井算知让先对本因坊道悦。道悦听了愈加不快,咬牙切齿地发狠,要把算知杀个落花流水。
尽管道悦慷慨誓师,要灭此朝食,但又被算知抢了先着-第二天道悦忽然被当朝元老松平肥后守召去。松平一本正经地说:“名人棋所已成定局,天皇亦已同意,此事再无挽回。明天的对局,你拿黑棋,如果输了,未免太讲不过去,所以我已交代算知,叫他无论如何不许赢。但他是名人,又不便输,输了连我们都有保荐不实的罪名。因此大家不输不赢,下个和棋吧。”
道悦听了,恰如迎头浇了桶冷水,明知又是算知做了手脚,但对元老的话也不敢违抗,只得忍气道:“明天的棋谨遵台命。但本人希望在御城棋之后,和安井算知再下分先二十番棋,以决雌雄。”松平不置可否,只说:“明天切记对局,将来的事将来再说吧。”
第二天比赛开始,虽然已经讲了“和”,但道悦不能不存戒心,所以官子以前下得非常小心。这局棋弈得相当精彩,直到二百手以后,道悦已胜定才开始放松,故意在官子上吃亏,可对局终了,一算目数,还是黑棋多了一目,双方都显得十分尴尬。幸亏元老们串通一气,一口咬定是和局,天皇也就深信不疑,于是皆大欢喜而散。
经此一役,道悦越想越觉得窝囊,七天之后,就去恳求当时元老之一加贺甲斐守,要和算知下分先二十番棋。谁知加贺说道:“你真不自量力,想和算知下二十番棋,你有多少把握?你知道后果吗?争棋输了要流放异岛,永服苦役,这滋味可不好受呀!”
可道悦心志已坚,俯伏流泪表示,虽赴汤蹈火也要一试,如败则甘愿受罚。加贺甲斐守感其心诚,便答应去和元老们商量。终于决定:一年下二十局,六十局定输赢。至于办法,因为算知是名人棋所,所以道悦受先。
争棋获允,自然不去计较受先,只是暗暗发誓,要在二十局内将受先改了。这二十番大战,第一局就是那局“假和”,以下九局,道悦五胜三和一负,但当时的规矩,如果不是连胜四局,便要多胜六局才能改变办法。道悦自以为胜券在握,不料关系重大的十一、十二两局,却被算知赢去,落了个空欢喜一场。
道悦回去将这两局输棋细细研究,摆了足有数十遍,还是不明瑕疵何在。焦虑之中,忽然想起加贺甲斐守的警告,不由大为烦恼起来。
一天,道悦正对着棋局长吁短叹,他的唯一的得意弟子道策忽然过来说道:“老师,我看您这两局下得确有问题。”徒弟竟敢批评起师父的棋来,道悦为之愕然。原来道策的棋力早已青胜于蓝,见师父如此焦心,再也忍耐不住,故直言相谏。道策批评第十一局棋说:“黑19碰,并非好棋,至27止,反有帮白走厚之嫌;黑41打入,应先在81位虚刺,与白92位交换一手,以后黑45、47托虎时,白再48位打就勉强了....”这一番批评,讲得头头是道,道悦深以为然,于是不惜以师长之尊,移枰就教。
十一局
事实上,道策所言极是,其中黑先在81与白92交换一手,再45、47托虎,至今还在沿用,成为定式,可间见道策当真了得。道悦得道策授以机宜,对安井算知的瑕疵之处无不了然,果然连胜廉极,最后
2谱中的黑43、47的绝妙手筋一发,道悦才险胜一目。此局获胜,道悦再无被流放远岛之顾虑。
十六局
两雄的二十番争棋,下了八年之久终于告一段落。道悦十三胜、四和、三负,高奏凯歌。算知自觉被后辈改了规定,面上无光,于是放弃棋所,退归林下。但事实上,算知此时已五十二岁,道悦仅三十三岁,从年龄之差来说,不能不承认算知善战。何况算知能把道悦的定先维持了十六局,可见棋力确实比道悦好一些。一般评论认为安井算知并非输于道悦,而是输给其徒弟道策的。后来,在道策就任棋所后(1681),与老师道悦下了一盘让先棋,仅弈了
154手,道悦就认输不下了,这更证明道策青胜于蓝的才能。此局道悦的黑53、87、89不佳,而道策的白棋,布局就相当漂亮,一反传统的占目外、三间夹等等,一招一式都与现代棋理相符,尤其白54首创的轻妙着法,更为现代棋士所沿用。因此可以说道策是现代布局理论的奠基人。这局棋道策中盘胜,故被称为“出蓝秘谱”。
(七) 春海的天元之局
安井算哲膝下有三男一女,棋力以涉川春海为最强,当算哲决定引退时,春海还年幼,没有继承的资格,故将算知立为安井二世。
春海为人极聪明,不但棋好,而且对天文学很有研究,久而久之,便将天文学的理论应用于盘面。春海认为天元为棋盘上的绝对制高点,黑棋第一
着如下在天元上,可一子牵动全局,有八方呼应之奇效。最后得出结论:先着天元无敌天下。
宽文十年(1671),正是算知与本因坊道悦二十番争棋,弈得难分难解的时候。弈完第十五局时,算知已多输了五盘,形势非常险恶。把个春海急
得团团转,恨不得自己去上阵厮杀。刚巧这一年的御城棋排定,由春海执黑 对道悦的得意弟子道策,春海不由大喜,以为大显身手的机会来了。
赛前,春海口出朗朗大言,说道:“先着天元,如果失败,我一生再不下天元!”不料上场一战,天元失灵,输了九目。这一败羞得春海恨不能钻
到棋罐里去,只得躲在家里,三月不出。不过春海说话算数,从此不但第一着对天元敬而远之,连中盘引征也绝不下天元着天元”上,实在怪自己
研究不到家,见棋谱。
黑 5、9 急抢边上大场而放弃占角,虽然有以天元为重点的意识,但结构太过松散。黑11放白棋向中央出头也有问题。最后被白56拐头,天元的威力已荡然无存。黑53如走
124位,白54如接,黑在 114位飞,还可一战。相反,道策的白 2、4 、6 占目外是对天元的有力对策,又在乱战之中,弈得灵活自如,也难怪黑棋要输。
不过春海在现代“新布局革命”前二百五十年,就走出了天元之局,其创新精神倒是难能可贵的。
此后,春海在御城棋中又连败给道策十一局,痛感棋道之玄妙,不可限量,索性放弃弈棋,专心研究天文学去了。
由于当时日本沿袭中国之历法,于日本并不适合,以致二次预报日食失误,所以春海痛感改历之必要。1684年,春海负担了幕府执掌天文学的官员,并完成了《贞享历》、《天文成象图》、《日本长历》的著述,成为日本近代历学的鼻祖。从此意义上来说,春海输棋倒是个大大的好事,否则对日本历学的损失可就大了。
(八) 名人之王
按说本因坊冒着“发配远岛”之危险,在二十番争棋中大获全胜,逼得安井算知不得不自动让位,接任名人棋所当然名正言顺。但道悦在呕心沥血的争棋过程中,饱尝人世之炎凉,已把名人棋所看得淡了,而且自知棋艺不如徒弟道策,于是索性让道策撑起本因坊家门户,同时推荐他为名人棋所。自己则激流勇退,做起世外高人来。
1677年,道策被任命为名人棋所。历代名人棋所,象这样众望所归而晋升为棋所的,以道策为第一人。
论起日本棋史上的历代名人,顶数道策最厉害。道策之技不但当时独步天下,无人能敌,就连现在日本的职业高手也对他佩服万分。最初日本的围棋也和中国古棋一样,讲究“吃大龙”拼个你死我活。由于“吃大龙”是安井家的拿手好戏,故日本棋坛将这种布局和战略称为“安井流”。但道策一出,棋风顿变,开始讲究布局理论和灵活战略,称为“道策流”。从此安井流便销声匿迹,正如枪炮发明后的刀矛剑戟一样,只有束之高阁了。故后人称道策为棋圣。
道策做了名人棋所后,改进了不少围棋制度,并广收弟子,弘扬棋道,一时间威名远扬。
天和二年(1682年),琉球国使来日本朝贡,琉球王因慕道策大名,特派国内第一高手亲云上浜比贺相随,请求与道策对弈一局。因为道策身为名人棋所,不允许私自与别人对局,后经岛津光久的协助,幕府才特许道策出战。
四月十七日,比赛在岛津官邸举行,岛津亲临观战,并让浜比贺放上四子。按说此局是日本围棋史上第一次正式的国际比赛,万一本因坊输了,不仅是本因坊家的耻辱,而且失了日本的尊严,道策一世英名也就付之东流了。
然而道策神态子若,坦然诺之,坊门弟子不禁暗暗为老师捏把汗。
这一局道策下得精彩绝伦,满盘皆尽碰顶缠绕之能事,着着先手,子子轻灵,弄得浜比贺头昏脑涨,结果白棋以十四目轻取(见棋谱)。在日本历史上,这局棋是非常著名的。仔细研究,浜比贺后感到受益无穷,更把道策看得天人一般。于是再三请求道策发给他免状。道策看在岛津的面子上授予他三段免状,并在免状上特意写明“扶桑之上手(七段),最多让其二子”。
浜比贺载誉归来,琉球王对他倍加赞赏,之后,围棋便在琉球大大地流行起来。
第二年,道策在御城棋中又作了出色表演。其中与安井春知(七段)的二子局被公认为“道策毕生的杰作”。道策自己在谈这局棋时说:“春知是当代不可多得的好手,虽然并非着着精妙,但我已不得不费劲心血与之相抗,攻防双方均已尽其最善。尽管终局我一目负,但也了无遗憾,此乃一生中不可再得的好局(见棋谱)。”
后来,一代宗师吴清源赞此局为“不朽之佳作”,将其排在他所著《道策的棋》第一篇之首位,并在前言“我眼里的本因坊道策名人”中高度评价了道策的功绩,认为他是“迈出近代感觉第一步”之伟人。连春知这样的七段高手,道策都能让二子,难怪后人说道策棋力有十三段,称他为“名人之王”
(九) 六天王与五名士
道策任名人棋所的元禄年间,由于社会太平,世人多好棋道,加上道策治理有方,幕府再大力支持,一时弈风大盛,棋士的地位亦随之提高。这就是日本棋史上有名的“元禄盛世”。
当时,各大名门望族争相供养或扶持四大家的有名棋士,以他们的获胜为荣,故而四大家棋道发达,人材济济。其中又以本因坊家为最。后来道策竟有了三十余名内弟子,至于寄名弟子更是不可胜数。内弟子中最优秀的要数道的、道节、策元、八硕、本硕、道玄等六人,人称“六天王”,棋力个个了得。其中道的,十三岁时棋力就有六段,创了古今中外有棋以来的最高纪录。
寄名弟子中,以牧野成贞、中江藤树、祗园南海、北岛雪山、雏屋立圃等为最佳,人称“五名士”。他们虽不是专门棋士,但棋力也相当不坏,而且在社会上也很有名气。中江号称近江圣人;祗园是文学家;北岛是名医;牧野官拜将军侍从,是政坛上炙手可热的人物。
本因坊下有这么多的弟子,真叫别人看得眼热。殊不知道策固然为之得意,烦恼的种子也就生在这里。原来当时四大家都有预立继承人的不成文法,这种继承人叫“迹目”。道策的大弟子桑原道节,棋艺深得老师心传,棋力亦列“六天王”之首,理应立为迹目,连道节本人也以为当迹目是早晚的事。道策开始也有此意,但后来觉得道节年龄仅小自己一岁,功名心又太重,脾气也不好,便迟迟未定。以后小川道的脱颖而出,举一知十,进步之快,连道策也认为是奇迹。不仅如此,道的人品也极佳,性情温和,与同门相处甚好。于是道策就有了改立道的为迹目之意。道节并非痴呆,当然心中不悦。那时他和道的,人称“坊门双璧”,但一山不容二虎,两人时常发生龃龉。道策看着心内不安,思前想后,终觉道节年岁太大,做不了几年掌门人,为了坊门之光大,终于下了决心,正式册立道的为迹目。此时道的还只有十六岁。
道节闻讯,气破胸膛,颇怪老师偏心,要求与道的以十番棋决雌雄。道策大惊,忙加阻止。同门相争,后患无穷,心里着实为未来忧虑。
正巧此时道策的胞弟三世道砂因硕来访,共叙家常。见道策愁眉不展,便问缘故。一听说是因弟子太多而烦恼,不由喜出望外。原来道砂正因无佳弟子继承衣钵,此来正想向道策讨个徒弟来“过户”,胃口也不大,能得六天王中最末一名,也就心满意足。现在“坊门双璧”之间不和,他就趁机要求把道节算做井上家的弟子,去当井上家的迹目。道策正求之不得,一口应允。那道节因日后能为一门之长,自然也无异议,于是一举三得,皆大欢喜。
要说道的也真是个下棋的天才,十六岁就当了本因坊家迹目不说,同年首次参加御城棋赛,就大出风头,执白棋三目胜安井春知,不久便晋级为七段上手。此后,道的百尺竿头更进一步,连老师道策让先都很难赢他。有一次,师徒试作分先对局,双方都是黑棋一目胜,可见道的名为七段,棋力实已有当名人的资格了(见棋谱)。正当道策心庆后继有人,准备把广大门楣之重任全部交给道的之时,万没想到道的聪明太过,遭天之忌,刚到二十一岁有为之年,就被“天照大神”召到西方极乐世界去了。道策失去掌上明珠,简直痛不欲生,哭得死去活来。但是事情并没有完。
俗话说“福无双至,祸不单行”。道的死后几年,二十四岁的星合八硕(七段)和二十三岁的熊谷本硕又先后死去。更糟的是,新立的迹目佐山策元也在二十五岁时死了。这一连串的兰萎桂折,直把道策哭得眼泪也干了。
对道的等人的夭折,人人在惋惜之余均感愕然,然而却有一人早已对此作过预言,此人就是中国的心越和尚。心越原是杭州永福寺的僧人,因躲避明末战乱,延宝九年流亡日本,后在水户的天得寺为僧。心越性极聪慧,琴棋书画无不精通,并且深明禅理,洞察万物,是个了不起的高僧。心越刚到日本不久,有人将道策的棋谱给他看,并诡称是日本第三棋士弈的棋。心越看罢默思了一会儿,说道:“万物总有定数,棋也亦然。此谱技艺已入臻化,恐怕此人乃贵邦第一人吧?”这人闻言大惊,对心越佩服之极。后来,道策门下的“五名士”慕名与心越交游。一日谈起坊门盛况,心越喟然叹道:“天之精华,同降一门,恐怕其中必有夭亡者。”五名士颇不以为然。后来事实果然被心越言中,才惊服其卓见高识。
实际上,也不是心越当真就有预知过去未来的本领。原来道的的身子本来就弱,又用功过度,加上道策“盼徒成龙”求全责备,全力督促,道的积劳成疾,竟染上了肺病。当时肺病乃是“绝症”,并无良药可治,唯一办法是“讳”,绝口不谈病情,希望见怪不怪,其怪自败。其次是“撑”,做一日和尚撞一日钟,实在撑不住了,一倒下去就此完结。更糟糕的是当时的人并不懂得预防,道的师兄弟吃住都在一起,每日弈棋也相对而坐,传染自在意中。难怪数年之后,六大天王死了四个。
策元死时,道策已五十五岁。六天王中唯一剩下的吉和道玄,偏又生在富贵人家,其父认为本因坊家风水有问题,死活将道玄领了回去。至此,前后十二三年工夫,坊门六天王死的死、走的走,落了个风流云散。于是,迹目问题反成了道策心中的一个死结。
彼时六天王之外,道策手下还有不少高段弟子,但道策独具慧眼,单单看中了一个刚刚入门学艺的小孩子。这孩子名叫神谷道知,父母均是道策的寄名弟子。道知八岁学棋,十岁入本因坊门时,道策见他聪明伶俐,心内很是喜欢,当即便与他试弈了一盘,更觉此子天生异质,将来绝非池中之物。故而对道知格外垂青,悉心指教之程度比当初教道的还有过之而无不及,以致后来生出道知是道策私生子的说法。
要说道策也真会看人,道知学棋之快,堪称神速,只二三年便达到三段棋力。正逢此时,道策忽然生起病来。原来道策因道的等人的死,精神屡受打击,一直闷闷不乐,神情恍惚,健康大受影响,这一病倒便再也起不来了。道策自知大限将至,看看道知还只有十二三岁,实难肩负本因坊家重任,心中烦恼,不禁老泪纵横。为了善后之事,道策搜索枯肠,忽然灵机一动,想起一世算砂名人托孤的高着,当即派人去请道节。
彼时井上三世刚死,道节已正式继承第四世因硕了。道节原对师父有感情,见师门屡遭不幸,心内亦觉惨然,以往芥蒂尽消,闻师召唤,自然应命前来。道策将道节唤至枕边,对他说:“我自从继承师业以来,已见到了前所未有的围棋盛况,念同门之谊,在我死后尽力辅佐道知,将来让他做名人棋所。你目前已是七段,从现在起,我晋升你为八段准名人。”道节又惊又喜,连忙连声应承。只听道策又说:“我要你答应一件事,终年一生不许做名人棋所,一定要让道知来做,你能答应吗?”
道节一听此言,怔在当地,一时做声不得。原来道节功名心确实极重,棋力又高,此时已接近与道策分先的水平,自然很想过过名人棋所的瘾。可是道策这一席话,等于绝了他的念头,是故患得患失,大感为难。可是被师父单刀直入地逼他表态,根本没有半点回旋余地,又不忍逆师之意,只得勉强答道:“谨遵师命。”然而,道策仍是放心不下,又把将棋(日本象棋)名人大桥宗桂、安井家和林家的代表召来,当众叫道节写下“毕生不做名人棋所”的誓言,命坊门弟子好生保存,才算作罢。
这一番劳神,使道策病情迅速恶化,几天之后便暝目而逝,时在元禄十五年(1702),享年五十八
(十) 仙角争棋
道策死后,井上四世道节因硕倒也不负师父重托,不遗余力地指教本因坊道知。原来道节为人甚是自负,颇有些自命不凡,但对乃师道策却敬如天人一般。后来有人奉承道节,说道节足以与道策分先,道节叹道:“诚然老师让我一先,相当吃力,但如把棋盘扩大四倍,老师足能让我三子。他之技有如韩信点兵,多多益善。我们在纵横十九道的小天地中还好,如再加几路,就望洋兴叹,自愧弗能了。”可见道节对道策是服到了极点,所以尽管被迫立誓心里有些别扭,但也恪遵师命,不敢有误。
当年的御城棋比赛,转瞬到来,本因坊家如无人参加就要取消俸米,于是十三岁的道知也只得硬着头皮参加了。报的段位是“四段格”,碰的对手是三世林门入(名玄悦),道知执黑棋,居然七目胜,众人无不愕然。起初还以为是小孩子运气好,到了第二年的御城棋赛,碰的对手更厉害,是当时号称第二国手的安井四世仙角(六段),不料道知执黑棋又是五目胜。众人方知此子确实有一手,连将军也高兴地说:“本因坊家有后了!”
到了第三年,道知在御城棋中更有出色表演,执白棋赢了林门入三目。又过一年,道知刚满十六岁,道节让他先已感相当吃力了。道节是当时独一无二的八段准名人,所以道知完全有六段资格。这一年的御城棋,轮到道知对安井仙角,道知受先,因为他棋艺虽长进不小,身份却仍是四段格。
日本的规矩,五段以上才算高段,不到五段不能称棋士。道节因深知道知的棋力,早有心提拔他,便提出申请,想把道知直接升为六段。元老们看在道知老师道策的面子上,也颇有成全之意。但道策死后,群龙无首,名人棋所一直空位,任何人升段须经四家全体同意。对此,别人都没说什么,却遭到安井仙角的强烈反对。仙角振振有辞地说道:“不错,前年我是输给过他,但只此一局,不足为凭。现在他竟想越级升段,事无先例,乱了历代祖师的规矩,本家实难苟同!”
这一番话倒并非是强词夺理,道节也无计可施。正值此时,隐居的道悦,偶然下山作客,来到坊门,一闻此事,便自告奋勇去劝说安井仙角,希望安井能看在自己这老头子的面子上个人情。
哪知仙角是二世安井算知的小徒弟,平日最得算知疼爱,当年道悦争棋赢了算知,断送了算知的名人棋所,仙角亲眼目睹,如何不恨?只是因为后来的道策艺冠群雄,只得忍气吞声,不敢放肆。这次道策一死,安井家无不弹冠相庆,恨不能将本因坊家的人一个个都打入十八层地狱去,才算出得胸中一口恶气。在此场合,由道悦出面去说和岂不是火上浇油。
道悦的意思:道知棋力确实有六段,硬压在四段太不合理,如果安井家不同意升段,势必要以争棋解决,安井家未必就稳操胜券,不如卖个人情,落个皆大欢喜好。
不料安井家误会其意,以为本因坊家请出已过时的老头子来说情,大约是内怯的表示,越发把个道知看得一钱不值。不但不答应,反而冷嘲热讽大大奚落一番。那道悦碰了个鼻青脸肿回来,大为愤怒,于是争棋之议,便如弦上之箭,势在必发了。
安井仙角这般倨傲,一来是两家本有世仇,二来也有恃无恐。原来仙角号称六段,实已有七段力量,料定赢四段格的毛孩子万无一失。本因坊那一面,井上道节心中有数,深知道知足有六段身份,因此双方都有恃无恐,谁也不肯讲半句软话。最后决定十局定胜负,局差为先相先,其中第一局就算是该年度的御城棋。
当时大凡到了“争棋”场合,由于事态严重,依着惯例,即使算作御城棋的对局也不在现场下,而是借将棋名人家举行,并由将棋名人充当公证人。所以双方同意第一局比赛时间定在御城棋赛的前四天,地点在将棋名人大桥宗桂家。至于御城棋正式比赛之日,只要复复盘就算了。
战书既下,双方同门师兄弟间,少不得捧场打气请客吃饭,自吹自擂热闹一番。那道知毕竟年轻,不知保养身子,临近比赛时竟吃坏了肚子,患了严重的痢疾,吓得众人面面相觑。直到比赛前两天,才好转一点,但人已憔悴不堪,瘦得象只猴子。道节愁得长吁短叹,有意申请改期再弈,但道知还真有个硬朗劲儿,认为此战关系坊门三代荣誉,如申请改期,必遭人讪笑,故坚持如期比赛。道节亦知改期失面子,也只得听天由命了。
开赛那天清早,道节率领师弟片冈因竹(即后来的第四世林门入)、小仓道喜、高桥友硕等一班同门,前去助威。另外还带着一个叫井田知硕的小童拿着汤药和草纸,伺候道知,以备不时之需。一行人浩浩荡荡来到“战场”。
早晨五点钟,对局开始。说是争棋,果然不同凡响,一上来就真刀真枪毫不客气。道知不知是拉肚子拉脱了神还是怎么的,棋下得不大对劲儿,颇有滞重之感,急得道节踱来踱去,如同热锅上的蚂蚁一般。78手之后,众人心中有数,黑棋已不大妙了(见棋谱)。只见道知双眉紧锁,小脑袋瓜几乎碰到盘面上,脸色由白而青。仙角则顾盼左右,一副悠然之态。坊门棋友心中都觉难过。至谱白
118大飞补左上角后,道节知道黑已输定,恐怕当场讨没趣,忙托故先走。此时已经是晚上八点钟了。
不久,同去助阵的人除因竹外,一个个都垂头丧气地回来了。道节与众人重摆此局,反复研究,都认为道知难逃此劫,不由同声叹息。
再说大桥家两雄对局,道知仍在苦苦支撑,虽也赶到前景实在暗淡,但事关坊门荣辱,故决心坚持到底。弈至第1
90手时,道知忽觉肚内疼痛,苦着脸起身如厕,这一去足有半个时辰未见回来。仙角心中大不耐烦,斥小童知硕前去查看“是否掉进茅厕里”了,一面指着棋盘对观战的因竹、大桥等人冷笑道:“到了这种地步还要硬撑,真是丢尽了道策的脸!”
知硕转到后面一看,原来道知正跪在地上仰天祈祷,泪流满面,其状甚惨。这时明月在天,夜凉如水,忽有孤雁飞过,哀鸣声声中,更有一番说不尽的悲凉。或许真是道策在天之灵的“关照”,道知回座复弈,果然走出谱中
191托的妙着来。黑 195立下后,白 196只能自补。如此便给黑棋留下了一步大官子,形势变得细微了。
至 220手,局将终了,只剩下后手官子。仙角也开始长考,小心翼翼数了不下十数遍,确信白棋仍多几目,这才放下心来。不料奇迹又出现了,黑225
手以下竟走出匪夷所思的妙着,利用白角气紧,角上要双活,白 236只好补一手,结果预算中 233、235 的后手扳粘,变成了先手三目。如此一来,黑棋反胜一目。此时已是第二天早上六点钟了。
因竹大喜,忙遣小童知硕回去报信。那知硕一时心急,路上跌了一跤,皮破血流也不觉痛,进门就喊:“一目!一目!”道家因心中烦闷,彻夜难寝,此际正在昏昏欲睡,还以为是道知只输了一目,后来一听说是黑胜一目,不由心花怒放,忙命人扫阶相迎。众人闻讯后也惊喜非常。
谁知左等右等,还不见道知回来,大家不禁猜疑起来。既怕道知疲劳过度昏在路上,更怕仙角恼羞成怒,一时不择手段动起武来,后果便不堪设想了。正想前去探查,却见道知和因竹一道安全回来。
原来终局一数,黑棋多了一目,仙角哪里肯信,硬要再摆一遍,大家只得由他,结果还是黑棋一目胜。仙角因自信太过而大热倒灶,面子实在难堪,忽然牛气大发,强辩道:“刚才打劫时,有一个提子被我顺手下在棋盘里了,不能算数!”大家无奈,只好让他再摆一遍,数来数去又是黑棋多一目。仙角这才哑口无言,羞得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经此耽搁,故而迟了。
道知经过一天一夜的激斗,九死一生闯过险关,心中得意非凡,不但不觉得不累,连痢疾都彻底好了。道节抱着道知,连声说道:“你比我厉害!你比我厉害!”道悦闻知此事,也感叹不已。
第二局争棋在翌年四月举行,道知黑棋再胜十五目。因上次的过节,道节故意留难,非要仙角写“某月某日输给道知十五目”等字样,以防他赖。仙角无法,只得照办。
同年六月弈第三局。按说以棋而论,仙角即便不比道知好,至少也不比他差。关键全在第一局,仙角必胜之局被逆转,锐气受挫尚在其次,千不该万不该,不该输棋赖帐“作棋”作了三遍,这是前所未闻之事。七段上手做出如此举动,当然为众人所不齿,仙角实也愧悔欲死,斗志全失。在此情形下,仙角哪能不败?幸亏仙角甚是乖觉,心知再比下去定然讨不了好去。光棍不吃眼前亏,当即上表请降,承认道知有六段实力,同时要求十番棋就此罢手。
道节得理不让人,虽是落水狗,也照样要打,不但摇头不允,而且还恐吓道:“道知棋力又有长进,已经可以和我分先了!这十番棋着下去十比零没问题,好戏在后头,等着瞧吧!”仙角听了下得魂飞天外,越发不敢再着第四局。后来多亏林家做好做歹地疏通,道悦老和尚也慈悲为怀,认为冤家宜解不宜结,于是本因坊家和安井家的第二次争棋,就这样虎头蛇尾地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