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围棋故事 -- 转自飞扬围棋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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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六) 破门案

大正二年(1914),退休的岩崎八段去世,享年七十二岁。这位老先生尽管生前刚愎自用,得罪过不少人,但他对方圆社由衰转盛发展壮大,确实有着无法抹杀的功绩。此外,岩崎棋艺虽不算登峰造极,但评棋的本领可谓天下无双,这一点是日本棋士众口皆碑,一致公认的。是故噩讯传出,棋界同仁皆嗟叹不已。

大正三年,四十一岁的本因坊秀哉在万朝擂台赛中连胜十台,遂由门下弟子一致拥戴,登上了九段名人的宝座。事实上,此时秀哉棋艺已达炉火纯青的境界,足以饶天下先,当名人也算是实至名归。不过,相生相克乃世间万物之定理,棋也亦然。秀哉再狠,也有两个让他发愁的冤家,此二人便是新锐棋士濑越宪作和铃木为次郎。

濑越和秀哉一共对局十一次,从三子到对子,秀哉不曾赢过一盘。至于铃木为次郎,由于参加万朝擂台赛的缘故,与秀哉对局机会较多,当时以四段的资格,甚至打至受先也赢。不过棋这东西确实有趣,铃木固然受先能赢秀哉,但自己却被坊门的野泽打到受二子,而野泽碰到秀哉甚至受二子也输。那野泽在万朝擂台赛及一般新闻棋中是有名的常胜将军,任何棋士都被他改过赛格,唯独碰上秀哉便似老鼠见了猫,功夫半点也施展不出来,岂不怪哉!

秀哉对此也非常得意。他做了名人之后有人问到:“对局三十年,哪局棋是阁下生平杰作?”秀哉脱口答道:“平生杰作尚未出世,但大正二年七月,对野泽君的二子局,可以说是毕生快心的一战(见棋谱)。”这局棋秀哉确下得精彩之至,最后一目胜。消息传出,整个棋界为之震动。翌年秀哉登极为名人,此战之胜确实也起了很大作用。

本因坊秀哉晋升名人后,自重身份,便不肯再参加什么擂台赛、新闻棋了。但此人视钱如命,对特约比赛或指导棋,只要报酬丰富,还是一诺无辞的。当时各报登载新闻棋,本来均有权威人士--秀哉、中川和广濑讲评。秀哉一当名人,各报自然竞相出高价请他讲评,以招徕读者。秀哉挣钱心切,虽然忙得团团转,但也来者不拒。如此一来,讲评之中就难免有了疏漏之处。殊不知,为此却生出一件轰动一时的事来。

大正七年(1918)十月,《围棋评论》创刊,已升五段的野泽竹朝便在其中设了一个专栏,叫“评之评”,把秀哉、中川、广濑等人所评的棋,再重新评一遍。意思是取各家之精华,创争鸣之新风,那么其中当然就有批判原评者不是之处。中川、广濑对此倒不大在乎,唯有秀哉以名人之尊,被属下“佛头着粪”,如何下得来台?便于十二月写手谕警告野泽,勒令停止。本来野泽并无冒犯秀哉之意,况且棋通奥妙,任何人也不可能穷尽,好坏实难有绝对标准。往往棋风不同,形势判断方法不同,得出结论也不同,甚至看法截然相反,这种现象在高段棋士中间也在所难免。再者,秀哉所评确有明显的失误之处。秀哉居然不许人家说话,实也太过霸道。野泽为人本就倔强,如今见秀哉以势压人,干脆来个不理不睬。但《围棋评论》惧怕名人威严,不敢再登,于是野泽又改在另一杂志继续批评。秀哉大怒之下,下令破门开除野泽家籍。这便是日本近代棋史上相当有名的“破门案”。

秀哉名人棋盘上功夫固然厉害,但打笔仗却万万抵不过野泽。结果被野泽尖酸泼辣的文章弄得好不烦恼。偏偏门下有个叫井上孝平的弟子不知高低,专爱读野泽写的文章,看到精彩之处还要拍案叫好。这简直是火上浇油!秀哉听说后,恨得咬碎钢牙,决心要拿他开刀。

这位“不识相”的仁兄生于明治九年,在中学、大学期间先后做过岩崎、秀荣的徒弟,大学毕业后才成为专业棋士,是日本棋士中有大学文凭的第一人。井上孝平平生有一好--最爱和业余棋手着彩赌钱。虽已晋升四段,无奈恶习不改。他极善揣摩下手心理,让子棋百战不殆。人称“本因坊加一”,意思是秀哉让五子的,他可以让六子。此外,井上孝平还有一个毛病--对局时爱讲俏皮话,逗人发火。这原是他对付下手的法宝之一,但成习惯后,再改不过来,弄得同门之间大伤感情。对以上两点,秀哉平日就不大满意,如今见他敢不听指挥,偷看“敌人”宣传,于是在三个月后,借个题目,将井上孝平也“破门”了。

(四十七) 关西新锐

东京棋坛明争暗斗的时期,关西棋坛却太太平平。在关系分社泉秀节和井上家十五世田渊米藏的共同主持下,棋运蒸蒸日上。泉秀节父子相继去世后,大正二年,田村嘉平成立“同志会”,把关西方面大阪、京都的棋士汇成一派,再联合井上家十五世田渊米藏,共同弘扬棋道。如此经年累月的多方提倡,自然培养出不少人才来,久保松胜喜代和小岸壮二便是其中的佼佼者。

久保松生于明治二十七年(1894),其父乃是个大官。五岁时,他曾向父亲学棋。翌年父亲去世,寄养在叔父家。九岁时偶然得一机会与泉秀节弈了一盘九子局,久保松居然中盘胜。泉秀节认为是奇才,再三要收为养子,培养成专门棋家。不料叔父看不起弈人,不但不答应,反而从此不许他摸棋,这是久保松一生中最感遗憾的一件事。

十四岁时,久保松以优异成绩就读于北野中学,此时关西弈风渐盛,叔父对他的管理也放松了,久保松便重操“旧业”。上课时,老师在上讲课,他在下面用红蓝铅笔大做死活题,结果成绩恶劣,竟致留级,被叔父痛打一顿。不料,之后久保松依旧我行我素。叔父气得发昏,可也拿他没办法。十五岁时,大阪的棋会组织了少年棋士新闻战,久保松报名参赛,结果他与十一岁的小岸壮二成绩最优秀。最后久保松在让小岸二子的决胜局中获胜,遂独占榜首。由于这局棋,《日本及日本人》杂志请本因坊秀哉讲评,秀哉一见二人的决斗谱,极为赞赏。有此因缘,不久小岸便前往东京,投在秀哉门下。久保松却受阻于叔父,不得成行。

那小岸壮二在东京专心学弈,三年后重返大阪探亲,再度和久保松对弈。壮二自觉在专家堆里泡了三年,分先杀杀不曾见过大世面的久保松当无问题。不料三局棋下来,壮二一胜二败,回去被父亲痛骂“没出息”。壮二吃骂不过,涨红脸分辨道:“我在东京和高段对局,已打到先二,虽不曾拿到正式免状,但有初段棋力再不会错!实在是久保松君也在进步....”

久保松听说此事,方知自己已具有专业初段棋力,高兴得要命,于是更加坚定了当专业棋手的信念。叔父见他学习成绩每况愈下,知道事无挽回,从此不再管他。大正二年,久保松已被公认有二段棋力。大正三年,中川社长来大阪,在田村嘉平的促成下,久保松受二子与中川对弈两局,结果胜负各半,中川见他了得,当即授予三段免状。不仅如此,而且在第二年,久保松又升为四段,此时他刚二十二岁。

再说小岸壮二败给久保松,方知弈海无边,自己知识艺连雕虫小技都称不上,于是回到东京日夜孜孜在黑白上下功夫。壮二天份虽不如久保松,但努力程度却非常人所及,而且下棋极认真,故深得秀哉欢心。当时日本棋坛规矩,徒弟和师父一般只有下三局棋的机会,即进门一局,入段前一局,学成回乡送别一局。可秀哉却与壮二额外弈过不少指导棋,真可谓爱护备至。大正四年,小岸壮二入段;第二年升二段;大正六年便一跃而为三段了。

小岸壮二升三段后,开始显露锋芒。大正六年至七年,他共弈了七十局棋,胜五十六局,负九局,和四局,胜率达九成以上,被称为棋界的“麒麟儿”。壮二的棋细密坚韧,无懈可击,是一种极适合比赛的类型。但美中不足的是,壮二属“非常长考”型,仅布局就要三天,其坐功之精湛,足以和当初的岩崎老先生媲美。所以每逢此君出战,对方最少也得做好厮杀十天半个月的准备。不过,壮二长考归长考,长考之后却能大赢特赢,别人当然也无话可说。此一段时期,壮二可说是出足了风头,他以四段身份参加万朝擂台赛,曾一次连赢十一台,三次连赢六台,在时事新报新闻棋中更是惊人,居然连胜三十二台,创造了空前绝后的纪录。大正八年的一年之中,壮二成绩是三十六胜四负,真是锋芒指出,众将披靡,不由别人不心服口服。

小岸壮二在东京踌躇满志时,也是久保松在关西春风得意之日。大正九年(1920)三月,久保松晋升五段,由于当时关西棋坛高段棋士甚少,对此少不得要大大庆贺一番。于是,小岸壮二和濑越宪作分别代表坊门和方圆社,前往关系道贺。

久保松见这两位大名鼎鼎的代表到达,真是高兴万分。壮二是老相识自不必提,尤其对濑越,也许都是自学成才的关系,两人一见如故。当晚,久保松便请濑越住在家中。原来濑越近年来棋艺又有长足进步,大正六年已升为五段,翌年又在万朝擂台赛中执白棋逼和常胜将军小岸壮二,一时棋名大著。久保松久仰濑越大名,此番相聚,同处一堂,不免问长问短,于是二人摆开了“龙门阵”。

谈话之间,濑越忽然问道:“关西棋运甚倡,不知发现有天才儿童否?”久保松答道:“天才儿童倒是有一些,但关西地方毕竟难比东京,好手最高也不过五段,恐难培养出成大器者。此地有个鸟井锅次郎的二段棋手,家里很有钱,他开了一家“道场”,广收弟子来学棋,凡是天资极高的儿童,他教数月,便送到我家来。现在还有两个鸟井先生介绍来的学生在我处学棋,一个叫木谷实,另一个叫前田陈尔,都是资质极佳的好坯子。此外,还有一个棋童是大阪的朋友介绍来的,名叫桥本宇太郎,今年十三岁,天份似乎更胜别人一筹。”濑越听到此处,脸上不禁露出羡慕的神色。

却听久保松叹了口气,接着又道:“谁不想调教出几个好徒儿,自己面上也增光彩,但我只不过区区五段,棋力实不足以造就大器,只恐怕耽误这等天才儿童的前程,所以再三思量,日后还是要把他们转送到东京的名师之手。”

濑越心中一动,当即就想开口要一个天才少年收为弟子,但自觉初次相识,便夺人之美,实在不大好意思,所以话到嘴边,又强咽了下去。于是改口道:“自古名师出高徒,此话半点不假,但不知老兄心目中的名师是否已有人选?”

久保松道:“此三个孩儿年纪尚小,择师之事还要从长计议。不过秀哉名人艺冠群雄,倒是个再好不过的良师,就怕孩儿们没这个造化。”濑越一听,心中暗叫“可惜”,连忙接口道:“老兄有所不知,秀哉之技固然厉害,但授徒的本事则属一般。如今方圆社人才济济,并不输于坊门,何况中川社长和广濑副社长均是教徒弟的好手。广濑副社长的徒弟加藤信,进步神速,现已升四段,老兄想必早有所闻。最近崭露头角的岩本薰,十二岁时到社,广濑还要授八子,只教了两年,再与岩本弈五子局,竟被他杀得大败,仅64 手就认输了。”濑越口中说着,便拿过弈具摆起这盘棋来(见棋谱)。

久保松一看,黑棋确实下得好,通盘无一着缓手,简直是对子棋的力量,不禁连连点头。濑越在旁笑道:“此子果然不凡吧?他现在已升三段了。当然这主要还是个人天份所致,不过,广濑副社长教导有方也是不容忽视呢!”

久保松此时已听出濑越的话外之音,但他是从心底里佩服秀哉的,便故意掉转话头,忽然问道:“听说雁金准一前辈再度出山了?濑越兄可知详情?”

濑越见久保松顾左右而言他,不由大失所望,只得懒懒答道:“详情我也不清楚,只知道雁金于上月和秀哉较量过一局,结果先着中盘胜。现在东京纷纷传言:“雁金面壁十三年,苦练独门杀手,再度出山,志在报仇”。连我也觉得雁金是来者不善,善者不来。只怕秀哉的名人宝座连同坊门家督之位,从此再也坐不安稳了。”

久保松皱眉道:“那雁金一出山便挫败秀哉,当真令人咋舌,老兄是否摆出来让我开开眼?”濑越道:“全局有二百五十多手,我已经记不清了,只觉得雁金的棋风十分细密,似乎与小岸壮二有异曲同工之妙。”

一语未了,久保松忽然叫道:“哎呀!只顾闲聊,几乎忘了正事!后日庆祝会,我想请老兄与小岸君做一局公开表演,不知老兄肯赏脸否?”

濑越笑道:“着一局棋倒没什么,但小岸君下棋甚慢,没有十天半月不能终局。难道叫道贺的客人们留此半月不成?”

久保松忙道:“有精彩棋赛可看,棋友们求之不得,留十天半月又算什么?好在此局要在报纸上刊载,对他们并无不便之处。此事一言为定!现在时候不早了,老兄旅途辛苦,早点歇息吧。”于是二人息灯睡下,一宿无话。

久保松的升段庆祝会于四月三日举行,关西有段的棋士几乎全部到齐。大会由田村嘉到七日夜以继日,八日晨三时才终局。全局自黑37扳头,激战开始。白78后,黑如 A位粘,白 B、 黑 C、白 D、黑 E、白 F、黑 G时,白 H打,黑则80位反打成大劫,但此劫是白方先提,黑暂时没有适当劫材,故小岸盘算多时,先于79觑试应手。对此,濑越无法再应,白80补强中央,至黑89止,双方形成大转换。接着左下角又将打劫,演变至黑在右下活了一块,白也舍左下的劫不打,左上的双活不要,至 168全力围成腹空。黑 169以下遂歼灭白左上角。从白 188开始,双方寸土不让,又形成一次大转换,出入巨大,得失难言。黑 201夹时,白202 再度跳起劫争....。此棋从头至尾炮火连天,端得是惊心动魄。结果共弈了三百余手,大杀小输赢,最后戏剧性地以和局收场,于是皆大欢喜。局后,濑越抹着额上汗水,说道:“小岸君之善斗令人钦佩,此局乃我精根倾
尽的一战,弈成和局已无愧棋道同仁了!”

(四十八) 长考趣话

话说濑越宪作“精根倾尽”也不曾将小岸壮二擒下马来,却有一个人不费吹灰之力就将小岸打得改了赛格。此人非别,正是铃木为次郎。

原来铃木在大正元年,一心想发财,受友人之怂恿,曾放弃弈道,跑到马来西亚去做橡胶生意。大约是不懂经营之故,四年后,铩羽而归,只得重操旧业。他回国后第一战,就是对小岸壮二。当时小岸三段,铃木五段,小岸执黑棋。弈至官子时,白棋输二三目已成定局,不料小岸一着不慎,反而败下阵来。

也许是该赢的棋输了,把小岸的斗志也给输没了的缘故,从此以后,他一碰见铃木就好象着了魔,总是打不起精神来,胜负当然不问可知。本来小岸的棋专挑别人的毛病,但和铃木对局,这些功夫便完全没有了。众棋士均感奇怪,可想破了头也不知其中缘故。岩佐圭因和铃木交情不坏,私下问铃木:“小岸君执白棋能赢我,我让你先互有胜负,怎么你居然让小岸君先,似乎还游刃有余?”铃木笑道:“我对付小岸,自有一套秘诀,所以常胜。”岩佐圭一听,心痒难熬,缠住铃木再三追问。铃木被他纠缠不过,只得如实交代,说道:“其实方法很简单。小岸君的长考相当有名,此乃他克敌制胜之宝,如想打败此君,你就必须弈得比他更慢。一着棋他如想一小时,你就想一个半小时。小岸君见你如此长考,以为今后变化你已计算清楚,自己就会狐疑起来,纵有鬼手,亦不敢施出。胆气一怯,你便可趁虚而入了。总而言之,要以长考对付长考。此乃不传之秘,万勿转告他人....”

且不谈岩佐圭闻此秘诀,如法炮制,到后来,以“长考对长考”竟成为日本棋士临阵克敌的一大武器。更有甚者,有的棋士在授徒时,把此“秘诀”当作一条戒律,命弟子严格遵守。于是长考新秀层出不穷,小小年纪便能坐上个一二天。当时,对于这些少年棋手来说,最重大的比赛无过于入段赛。因为一得到初段免状,便意味着正式迈入专业棋士的行列,所以每逢入段赛,战况空前激烈,人人拼命,比赛中一手棋想一二个钟头乃司空见惯之事。后来有个叫星野纪(现为九段)的少年居然创造了一手棋长考十六个小时的惊人纪录!

当时入段赛每周二、四、六上午九时开始,即一周内要弈三局棋,星野少年参加入段赛,时在一个星期二,比赛进行一个小时,双方弈成图五十六(见棋谱)局面。星野执白于 1位扳,执黑棋的某少年便长考起来。

本来,在此局面黑 A长已成定论!即便刻意求变,也不过是 B位挡。如此简单变化,某少年当然了如指掌,但他迟迟不落子,显然是想进行“体力消耗战”。红日西沉,二位少年依旧正襟危坐,直到晚上八点半时,某少年才拈起一粒黑子,重重打在 A位,除去午休时间,他整整考了八个小时,气得星野七窍生烟。星野也不是个好相与的,而且赛前师父严加告诫他:“对方泡一个钟头,你就要加倍拖他两个小时,否则别回来见我!”星野一怒之下,果然谨遵师命,心中暗道:“八小时加倍为十六小时,现在是晚八时半,除去夜餐和翌日的午休时间,明天下午二点方能落子。哼!你就等着瞧吧!”盘算已定,星野也开始长考。

本来黑 A位长,白 B位长,想一分钟就足够了,但星野存心不下子。这番长考,被观战记者称为“千军万马式”,可见其声势之壮。可怜那某少年自以为考八小时已属壮举,万没料到“班门弄斧”惹出一个如此厉害的对头来。十几岁的少年本就睡眠不足,眼看着无招可算的棋盘,不由呵欠连连,前俯后仰起来。偏偏星野是个鬼精灵,一见他打瞌睡,便马上做出要下子的样子。待那少年猛然惊觉,急视棋盘时,星野却将手中棋子又丢进棋罐。

如此,这局棋连“泡”了两个昼夜,那某少年被星野“考”得死去活来,头昏眼花,最后随手一招,大龙被杀,星野遂高奏凯歌。不过棋虽赢了,时已至星期四清晨,紧接着下一场比赛又将开始。星野和那少年如何再去比赛,其师对此又作何感想,就不得而知了。此也算是长考的一大趣闻吧。

少年人尚且如此,成年棋士更不必说。如此一来,棋便越下越慢,纯粹成了体力消耗战了。过去御城棋,一般是当天弈完,轻易不打挂,自从新闻棋战开始以来,观棋的对象变成读者,报社乐得慢慢登载,棋士也落得海阔天空地长考。而且报社登棋,胜负较不公开的为严重,棋士惟恐输稽,所以更需要慢慢想。这样比赛,身强力壮的人尚可支持,只苦了那些年老体弱的棋士。每逢比赛,便如同上刑场一般,吓得心惊胆颤。试想在这种情形之下,如何能弈出好棋来?棋界有识之士均感比赛不限时之规定,实有改革之必要,但弈风如此,人人都怕吃亏,谁也不肯从自身做起。更何况当时棋界的权威人士,是秀哉名人、广濑副社长、雁金准一等,皆是出了名的长考专家,自然不肯改变“既定方针”。

大正九年,《时事新报》主办了秀哉名人和雁金准一的公开赛。消息传出,棋界轰动。试想,雁金与秀哉过去的恩怨,棋界谁人不知,哪个不晓?而且雁金苦忍十三年再度出山,志在复仇,也是家喻忽晓的事。所以对此大赛,别说懂棋的,就连不懂棋的人都显得十分关心。

五月十一日,对局开始。由于此棋事关重大,两雄落子慎重,第一天仅弈了二十五手便打挂了。《时事新报》也其货自居,大卖关子,一天只登一着,或两着,半个月后续战,至第四十五手又打挂。之后棋越下越慢,往往一天弈不到十着。一般的人最关心的是谁胜谁负,但这场大战过了三个月还舒来看(见棋谱),由于布局之初,黑17不在 A位飞,41不在B 位关,已是失势;之后,黑57不在74位长,65不在70位尖出,95不在 C位关,中盘阶段黑棋已陷入苦战之中,似乎已成为一面倒的样子。所以棋迷们更加觉得无趣味了。

这局棋共弈了二百三十四手,却费时半年,前后打挂二十一次。据最低估计,双方对局净用时间,至少在一百五十小时以上。

《时事新报》开始时买卖兴隆,发行量不断上涨,着实赚了一笔。及至后来,发觉形势不对,但棋至中途,又不能去催二人快下,只得硬着头皮继续刊登下去。那边棋赛没完没了;这边报社急得抓耳挠腮,盼星星盼月亮般地盼望赶紧终局。如此一来,新闻界也开始感到比赛不限时之可怕了。

然而,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尽管舆论一再呼吁缩短赛期,棋士也个个深受长考之苦,但是一触到改革此制度的实际问题,就无人赶揽这份苦差事了。直到“裨圣会”成立之后,这种局面才有所改观。

(四十九) 三派鼎立

就在秀哉、雁金杀得难分难解之时,濑越宪作“身在家中坐,喜自天上来”。他早就看中了的天才少年桥本宇太郎居然主动给他当徒弟来了。

原来久保松早就想送宇太郎到东京深造,只是担心他身体不好,恐不胜内弟子工作,故拖了一二年。经与濑越一番长谈,知道濑越温厚,对宇太郎必能亲如一家,另眼相看,遂决定将宇太郎送至濑越处学棋。濑越喜出望外,当即收为弟子。有此佳弟子,不免向人炫耀。众人看了宇太郎的棋谱,自然也赞不绝口。

铃木为次郎看得眼热,向濑越问清了原由,便毛遂自荐,老实不客气地给久保松去信,请求他给一个徒弟。久保松平日也久仰铃木大名,接信后便对弟子前田陈尔和木谷实道:“关西地僻,难有大成。东京现分坊社二派,棋力都是高强的。如今,方圆社铃木五段有心收徒,尔等愿去否?”

前田年龄比木谷实大二岁,平日久闻本因坊秀哉乃当今名人,便乘势要求老师将他送到坊门去。木谷当时仅十二岁,并无定见,悉听久保松安排。于是久保松把木谷实送给铃木做徒弟,并把前田推荐给坊门秀哉,此二人便到东京来了。

前田和木谷到东京是,秀哉和雁金的激斗刚好结束,由秀哉获胜。这当初人人关心的一局棋,耗到此时,观众早已倒了胃口,甚至连胜负都懒得过问。结果轰轰烈烈的大赛,落了个冷冷清清的收场。有识之士如濑越之流,目睹此状,心中都横了一个大疙瘩,愈发痛感不限时间弊病太大,改革之举实不容再缓,于是便向广濑进言,劝他首先在方圆社实施。

原来在一年以前,即大正九年(1920)七月,中川千治因副社长专横,对社务常感掣肘,自己身体又不好,便主动辞去方圆社社长之职。中川在决定由广濑继任社长的同时,曾授意广濑:“濑越君年轻有为,可委以副社长重任,对于社务必有裨益。”不料,广濑听了却大不愿意。他心目中的副社长人选,当时是得意弟子加藤信,但又不便当面顶撞中川,所以借口岩佐圭资格比濑越老,把此事搁置下来,暂不设副社长。如今见濑越居然指手划脚,要插手社务,心中疑窦顿生,只道濑越此举必为副社长之职而来。再者,广濑自己也是长考专家,与岩崎健造、本因坊秀哉并称“长考三巨头”,资格远比小岸壮二为老。濑越对他提倡限时,岂非“与虎谋皮”?当然是毫无结果。

濑越原无争权之心,只是认为限制时间乃大势所趋,便不嫌麻烦,再三和广濑据理相争。当时雁金也已经归到方圆社麾下,是吃过秀哉苦头的人,对限时这一点颇为赞同。濑越又说服了铃木,三人一同劝说广濑。广濑心中更加不悦,但表面上却作出笑脸,说道:“诸位之言确实有理,无奈有史以来,弈棋从不曾限过时,故改革之举,事关重要,需要慎重从事才是。”濑越等不得要领,只得回去。

事实上,广濑这人虽自私,但确实相当能干,和当年的岩崎健造属同一类型。可惜他也和岩崎一样,犯了专权拔扈的毛病,结果刚继任一年多,便弄得人缘恶劣,偏他自己还不知道。大正十一年,雄心勃勃的广濑,为统一棋界,便想组织围棋协会,于是百般设法,向诸方有志之士募捐,果然筹得一大笔钱。他便自作主张把方圆社搬到当时最有名的“凡之内”大楼内,准备以方圆社为骨干,由他主办协会成立事宜。

要说广濑也真是滥用职权,如此大事,居然事前不向任何人打招呼,未免太过目中无人。濑越、铃木便以理事身份,对此提出书面意见,扬言要辞职退社。广濑虽恨得牙痒,但惟恐小不忍则乱大谋,只得承认疏忽,请求理事会追认迁社之事,同时答应帐目公开,再不随便挪用筹款。

双方既已妥协,一场风波原可平息。不料广濑身边的一个侍童,因遭广濑斥骂,心中不甘,就把广濑历来瞧不起濑越、铃木等言行,添油加醋,向二人告密。二人听了,怒火中烧,当即联络雁金和原属坊门的高部道平,密谋脱社另立组织。不久广濑因劳累过度病倒在床,濑越等人便趁机发难,突然向广濑提出辞呈,如此一来,形势急转直下。

是年十一月,以雁金、铃木、濑越、高部为中心的新组织“裨圣会”成立了。此会一成立,首先打出“打破传统陋习,顺应时代潮流”的大招牌,其新制度、新作风,着实令人耳目一新。不但方圆社因中坚分子退社而元气大伤,连初时拍掌称快的秀哉名人,现在也觉事态严重,不得不急谋对策了。

原来,裨圣会成立后,其制度全部针对传统积弊而发。首先便是采用限时制,决定双方各限用十六小时。但此制度还不够严密,曾有濑越对铃木一局,局面微妙,双方大长考。铃木弈至一百七十一手,时间正好用完,白棋还不曾下子,居然就被判胜了,是为当时限时制之一弊。后来有人提出“读秒法”,才算解决了这一难题。

第二,裨圣会修正了当时的段位制,之前升段用推荐制,其中颇有执事者爱憎情份在内,而且有些高段棋士等闲不肯出手,一年之中难得弈一二局棋,裨圣会就提倡选手权制,以对局成绩决定升段与否。

第三,规定分先棋,执黑先着贴四目半。这实在是一大创举。因为实力相当者,如不贴目,执黑者获胜甚易,假如碰到一局定胜负的场合,执白棋者当然一百个不愿意。故贴目制一出,颇受棋士欢迎。发展到后来,发觉贴四目半也是黑棋胜率高,于是又改为现在普遍施行的贴五目半。其实围棋乃是一种艺术,布局之始,先着这一子究竟有几目价值,谁也无法精确计算出。现在贴五目半的制度,不过是因黑白胜率大致相当而流行的,将来也许还会更改也未可知。但黑棋先着贴目的制度,远较不贴目为公平,这倒是千真万确的。

裨圣会以上创举,确实适应时代要求,使日本棋坛风气为之焕然一新。故一般青年棋士对裨圣会都颇有好感,以致秀哉名人和广濑社长见了非常着急。

广濑一急之下,病况愈重,只得让岩佐圭继任社长,主持社务,同时提拔加藤信为副社长。那岩佐圭向来是个好好先生,实际权力便全都为加藤信所把持。但方圆社改组后,情形并未好转,最令人头痛的是社内以小野田千代太郎为首的一帮年轻人,竟然公开赞同裨圣会,要求与之合作,弄得加藤坐立不安,又气又怕。

坊门的秀哉名人到底见多识广,知道大势所趋,非一门一派所能阻止,就有改组本因坊家成立新围棋会之意,只是苦无资金。想来想去,只有加藤信怀揣巨金,可派用场,便叫小岸壮二为说客,前往方圆社摸底。

小岸到社,正值加藤信气急败坏之时,一听由坊社合并经营新围棋会,当然大可考虑。当天晚上,加藤便亲自去见秀哉谈判,双方决定新组织名叫中央棋院。于是坊社之间,化敌为友。大正十二年(1923)一月二十一日,中央棋院就在“丸之内”大楼内的方圆社新会馆正式成立了。

消息传出,裨圣会棋士不禁有些惊慌,濑越却冷笑道:“坊社二家势同水火,今番合作不过是权宜之计,势必各怀鬼胎。何况以广濑之为人,秀哉岂能容忍?”果然一语中的,不出三个月,中央棋院就分裂了。

分裂的最大原因,归根结底还是一个“钱”字。原来中央棋院创立之初,开支较大,方圆社的基金自然垫进不少,加藤是财物干事,总觉得垫钱吃亏,整天愁眉苦脸,终于向秀哉提出二项要求:

一、方圆社基金,应归方圆社所有,所垫付之款,应由坊门负责筹还半数。

二、发行中的《棋院新报》乃方圆社《围棋新报》之继续,故该报发行权及经营权,应归方圆社所有。

坊社既合并为中央棋院,还要彼此分明,斤斤计较,秀哉对加藤出尔反尔的无理要求。更因棋院成立后,岩佐圭和加藤信的正副社长名义被取消,都变成委员,独秀哉原衔不变,加藤心有不甘,曾多次要求秀哉恢复田村保寿原名。本因坊乃秀哉引以为豪的姓氏,如今要他改名换姓,如何能够接受?于是加藤借此理由,于四月一日晚上,一夜之间以方圆社老招牌,换下了中央棋院的招牌。第二天,坊门棋士到棋院来,均被加藤拒之门外,一时人人愕然,大吵大闹起来。

秀哉闻讯,怒从心中起,恶向胆边生,当即决定另在银座建中央棋院。由于缺少资金,一向视钱如命的秀哉,居然连自己的房子也典押了,总算弄到五千元。同年五月,中央棋院迁到日本桥川濑石町,破釜沉舟地干起来。于是东京棋界便成为三派鼎立之局面。

(五十) 日本棋院之创立

话说东京三派割据,各行其是,谁也不服谁,看上去统一局面永无指望了。却不料就在这一年(1923)九月一日,晴空霹雳,关东发生了前所未有的大地震,东京几乎整个毁了,秀哉名人煞费苦心建立的中央棋院,被大火烧成平地。受此打击,秀哉欲哭无泪,心中懊恼已极。多亏门下小岸壮二等得意弟子竭力扶佐,才得残喘。

裨圣会受到的打击,也不在中央棋院之下,会馆皆成灰烬,财产损失精光,只得暂栖濑越六段家中,惨淡经营。

然而,对方圆社来说,震灾却是不幸中之大幸。原来方圆社经营不力,搬出“凡之内”大楼只是早晚问题,这突发的灾祸正是体面搬出的绝好机会,不但可免除一切义务,而且不必再偿还租金,省下了许多钱财。是故,只有方圆社得以在震后的大混乱中,悠悠然图谋再举。

所幸这段黑暗时期,为时尚短,半年之后,终于出了一位救苦救难的“菩萨”,独立承担,捐出十万块钱成立了“日本棋院”,此人就是有名的财阀大仓喜七郎男爵。从此之后,棋界大同团结,围棋在日本重开新阶段,更加欣欣向荣了。

“日本棋院”之创立,裨圣会的高部道平应记头功。原来高部这人头脑聪明,颇有主见。他曾于明治四十三年(1910)前往中国,在东北、京津、江南一带游历了近十年,先后受到当时的教育总监段祺瑞和钦差大臣杨士琦的特殊礼遇,更与当时中国第一流的棋手张乐山、汪云峰等对局,使中国棋士领略了日本先进的围棋理论,对促进中国棋艺水平提高颇有功劳。当时,日本已有觊觎中国满洲之野心,高部在华的活动,自然受到日本政界、财界人士的注意。如此一来,他便结识了不少达官贵人。地震之后,基础最薄的裨圣会已至山穷水尽阶段,眼见得非解散不可,高部不愧为高参,思来想去,最后选中了热心棋道的大仓喜七郎,于是高部登门拜访,请求大仓帮助稗圣会渡过难关,直说得“天花乱坠,室雨缤纷”,终于打动了大仓。

不过,大仓说道:“假如本因坊、方圆社、裨圣会能舍弃前怨,团结一体,精诚合作,我可以解囊相助,在所不惜!”

高部大喜,当即跑去见本因坊秀哉名人和岩佐圭社长,转达了大仓的意思。二人自然惊喜非常。第二天三方头面人物一同去拜访大仓,表示感谢,并发誓赌咒要共倡棋道,于是大仓马上拿出十万块钱。二层钢筋水泥结构的“日本棋院”会馆,就在赤坂溜池建立起来。此会馆占地面积二百多坪,外观富古典情趣,内部装修多采用西洋的先进设备,既安静,又舒适,实为自古以来最好的对局场所。

此间,各棋士与大仓接触频繁,但大仓喜七郎最器重的,却只有濑越和小岸,认为此二人是今后棋界最有希望的人才。濑越为人温厚,从无拔扈之举,又给大仓出了不少好主意,大仓对他有好感自在意中。小岸则是当时最活跃的棋士,多方奔走,广加联络,对复兴棋界甚有功劳,其苦干之程度,使大仓为之感动。

不料小岸命薄,眼看日本棋院即将成立,他却因劳累过度,刚升了六段,便突患肠梗阻,于大正十三年(1924)一月七日死去,享年只有二十七岁。棋界英才小岸之逝世,不仅在秀哉名人心中蒙上一层阴影,而且全国棋士皆不胜惋惜。小岸生前于棋枰上纵横驰骋,军功赫赫,死前一年中,战绩十战九胜,真可谓常胜将军,可惜只获六段便到头了。不过,后来他的女弟子增渊辰子为师争气,培养出一个杀得日本棋士人人胆寒的徒弟,此人便是大名鼎鼎的坂田荣男九段。这样,小岸在九泉之下也可瞑目了。

大正十三年五月二十日,大仓喜七郎举行记者招待会,正式宣布日本棋院成立。第二天,日本棋院在帝国饭店召开创立大会,东京名流全部出席,盛况空前,堪称洋洋大观。

会上宣布,日本棋院由德高望重的宫内大臣牧野伸显为总裁,大仓喜七郎为副总裁,以下十二名理事均由名流担任。此外,还就比赛制度、时间限制、段级的授予、普及教授、创办比赛、棋书杂志出版、棋士之培养、在妇女中推广、棋院增设诸设备、于各地设置支部等十大问题,作了详细规定。以上规定皆以大众普及为目的,日本棋界开始以崭新的面目出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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