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围棋小说】胜负手 – 2

(六) 这局棋对盐官镇的棋迷们刺激太大了,过了好几个月还有人说起这件事。因为范伯屏是优势开局,没杀成棋反挫磨了斗志,中后盘几经起伏也不见得落后,但官子阶段丢了几个先手,结果竟然是白棋小胜。接下来的几天,那孩子却失了踪影,真叫报仇心切的伯屏坐卧不宁。大潮过去,茶楼的外地客人也少了,大家都相信那孩子肯定是离开镇子回家了,这事终成了个不了之局。 另外一件事对盐官镇人的刺激更大,那就是听说朝廷酝酿已久的海塘工程就要开工。 海塘是钱塘江上防止海潮为患的堤防。这工程一旦开工,就得几年的时间,大家最感兴趣的是朝廷将在这项工程中投进多少真金白银。 海防有岁修之制,每年大汛之后兴修,几成惯例。但小修小补和一劳永逸的治理完全是两码事。历史上钱塘江潮对北岸为患从来未断,自唐宋元明以来四朝均有过不断的治理。金元以前,盐官的海塘只是土堤。由于土塘不管如何夯实,它的牢固度还是不够,经受不住日复一日海潮的冲击,屡作屡坍,邑城几有不存之势。元时创筑石囤木柜塘,较土堤牢固度增强了不少,但离长治久安的要求还很远。镇上的老人们都还记得康熙三年八月初三那场飓风,说是刮了三日三夜,海啸冲溃海塘二千三百余尺。那次朝廷不得不花大本钱建石塘,至次年九月海塘建成,并尖山石堤五十余丈,乃是海宁石塘之始。几十年过去了,朝廷再议修海塘之事。这项工程不在岁修、抢修常例之内,故列为“另案”。也是因为这项工程耗资巨大,每丈石堤据说要花几千乃至上万两库银。谁要是在这项大工程中谋到相当的差事,那无疑就是地方上异常瞩目的人物了。 这几天茶楼里,大家聊的都是这档子事。 有消息灵通者风传范子杰走了谁的门子,县衙的书办不当了,给人荐去当了师爷,当然不是给一般的七品官当师爷,那是即将走马上任来督修海塘的官。说得活灵活现的,还馋相巴拉的,像看见人家往口袋里揣元宝似的。因了这无来由的消息,范家平白无故有了不少访客,提着掖着些三钱不值两钱的东西,在宅门前晃悠,为了是怕错过了谋差寻事由的好机会。 门房德顺成了香饽饽,为这挡子事他都给人请去茶楼喝过两次茶了。他的一些八竿子打不着的远房亲戚也捎信来拜托关照。德顺哪见过这么顺溜的风势,不免走道也带些发飘,说出的话也有一搭无一搭的,众人的猜测越发被坐实了。 但是,大家一直没看到范子杰回家。 倒是范子杰的大女儿嫚屏和开绸庄做生意的女婿吴令桥不年不节的从杭州回来过一次,小住了几日,给几个弟弟妹妹带了些鲜亮的衣料。 西屏对大姐带来的衣料不感兴趣,但对大姐对杭州府的描述听得津津有味,尤其是西湖的景致。可说着说着,西屏冷不丁问大姐徐星友的棋是不是很厉害,他有多大年纪了,长相怎么样。大姐竟然没听说过这个人会下棋,也不知道他长什么样,只知道他在杭州当过知府。西屏很是失望,他是从郭先生口中听说徐星友大名的,他总觉得郭先生知道的人,大家都没有理由不知道。再说,这个大名鼎鼎的国手的故事连茶楼里说书的人都知道一二呢。他就这么突然一下失去了和大姐说话的兴趣。 (七) 无风不起浪。 关于范子杰的传闻实非空穴来风。但他有力的竞争者很多,海盐县衙的现任刑名师爷施闻道就是其中一位。 施闻道在海盐县衙当师爷多年,资格最老,对外人都说是绍兴府山阴县人,其实他的老家本是海宁硖石镇。绍兴师爷的名头响,一般荐师爷但凡说是绍兴来的,都要占个强。 因为绍兴自古以来就是个文风炽盛的地方,读书人甚多,要想在科举中出人头地非常不易。科场不顺的读书人中,许多人就选择了当师爷这条路,游幕四方。绍兴人又是水乡之民,富于冒险性,安土重迁的观念比较淡薄,这些都与当师爷需要奔走各地的职业特点相契合。再者,绍兴人一向具有精细谨严、善于谋划的特点,这是当师爷所应具备的职业素质。尤其是刑名师爷,面对纷繁的法令案例和复杂的案情,案牍字句如有出入,就可能产生严重后果。清代中央六部书办多是绍兴人,虽然未入流,但却很善于谋划。书吏如此,师爷就更厉害了。其实非绍兴籍的师爷有本事的不在少数,但无如外人已习惯认定绍兴人当师爷才放心,故这一行冒绍兴之籍的并非鲜见。 凭着施闻道的精明,居然把两任县太爷的师爷当了下来,而且前一任范子豪还是罢官离任而非升迁去任的。这一手功夫就不是一般人能比得了的。 虽然离得不算远,施闻道一向也不大肯回老家,尽管家里还有正室夫人和三个孩子。施襄夏,施颜兄妹俩是侧室朱氏所生,四口人一直在武原镇居住。对这兄妹俩,施闻道寄了绝大的期望,在他们幼小时,就送去学馆开蒙读书。后来有了更多的经济实力,就和同僚几家合请了先生在家里教授,并让他们兼习琴棋书画。施襄夏的围棋天赋突出,学棋专注,下起棋来不知疲倦,不几年就达到和施闻道让三子对弈的水平,最近更是能在让先之下时有胜局。久闻山阴俞长侯棋力高深,施闻道正托人介绍为儿子拜师学艺;小女施颜棋艺稍逊,但也颇喜爱,擅书画,也在物色名师指点。一个师爷的家庭按这个方式生活,必是常有捉襟见肘之虞的,所以,为自己找寻更好出路的念头就时时悬在心里。 海宁海塘重修的消息是施闻道从京城的同行那里得知的,这个消息让施闻道为之一振,接着打听的结果是浙江巡抚朱拭将受命直接督修这一工程,而最重要的是这位巡抚大人目前正缺一位钱粮师爷。办河工没有钱粮师爷,那是无论如何也玩不转的。施闻道于是迅疾钻山打洞通过亲戚请同乡礼部侍郎查嗣庭写了荐书,另一方面,由于一直以来是刑名师爷,闻听此讯后立即着手熟悉钱粮方面的事,每遇不解的问题就向县衙里一位专司钱粮之职的师爷求教。弄得一向与他不甚相洽的钱粮师爷大感困惑。 范子杰稍晚些时候得知了这一消息,当即驰书让女婿在省城打探路子,转弯抹角托请本省的提督学政荐到巡抚衙门,为此也破费了不少银两。 毕竟,范子杰是书办,没当过师爷,就凭这一条,施闻道对付他也是绰绰有余的了。 (八) 西屏自那日和小妹下了第一盘棋后,一直找不到机会印证当时所想的应对变化,主要是没有棋具,再说郭先生也不是常回家,就是有棋具也没有机会碰它。 有一天他在阁楼上玩时,无端端想起了那一局棋,一时起了灵感,用库房中的旧布片比照棋子的大小剪了一堆圆形,布片选深浅两种颜色。然后用大哥写字用的毛笔在地板上细心画成了纵横十九格的棋盘。他很满意自己发明的棋具,最重要的是它不会发出声音,一旦发现有人上楼来,只要用脚踢上去一点碎草末,根本不会给人发现他是在摆棋。 西屏把他的这项重大发明第一个告诉了如屏。如屏又惊讶又好笑,马上就坐在阁楼地板上和三哥对弈了一局。西屏这次活了三个角,但整盘棋还是输得惨不忍睹。但他太高兴了,根本没在意胜负,倒是跟小妹讨论了好多死活问题,而对这些问题的解答,有了这副棋就方便得多了。最奇怪的是西屏竟还能记住上次两个哥哥下的那盘未了之局,而伯屏第二天和仲屏复盘再下时,就吵得不可开交,怎么也恢复不到原来的局面。如屏当时还笑着说了句:三哥不会下棋都能记住。两个哥哥不相信,根本就没理她。现在事隔这么久,三哥还是把那盘棋摆出来了,居然一步都不差。 如屏不知道他的三哥跟她不一样,极端珍视很少有的看棋机会,简直到了贪婪的程度。事后在脑子里一遍遍地琢磨,翻来覆去,那么用心,想不记住恐怕也难。 心情舒畅的西屏笑起来灿烂无比,如屏第一次觉得三哥长得其实并不难看。如屏真心实意地认为三哥是因为聪明,所以原本一副苦瓜脸渐渐长开了,那皮猴相还在,只是这模样是用来对付长辈的。在小妹面前,他总是既精明又大胆。这不,发明了布制围棋后,有一天他还在阁楼上偷看了郭先生和伯屏的一盘让子棋,他把棋全部复出来,还和小妹琢磨了半天。有一步棋是白棋全局中最后一次打入,郭先生为这步棋跟伯屏讲解了很长时间,摆了许多种变化图。 西屏只听见郭先生反反复复说的一句话:这是胜负手!一步错,步步错! 在伯屏,这些话听起来可能是老生常谈;可是在西屏,这些话一个字一个字就像钉子一样钉在脑子里,范西屏终此一生都没忘记。 如屏不得不佩服三哥对围棋的领悟力,他们隔好多天才有机会悄悄下一次棋,可每下一次,三哥的棋力都有明显的长进。入冬的时候,三哥已经时不时可以在分先的情况下赢她的棋了。 这以后西屏看两个哥哥下棋不再是一副茫然的样子,至少如屏能看得出,她三哥有时候不由自主地嗯出声来,必是对刚落下的一子有不同的见地。二哥每逢这时总会说:嗯什么,要拉屎到茅房去! 三哥就会迅速地和如屏交换个眼神。如屏有时撑不住就大笑一通,为她心里藏的这点小秘密。那两个哥哥就笑着骂她发傻发癲。 西屏很想用真正的棋盘棋子下一次棋,也很想去茶楼看别人下棋,可是一直没这个机会。 (九) 范西屏常在炎炎夏日去江中戏水,每次都从观潮轩经过。西屏知道茶楼上天天有人下围棋,但他只能远远地望上一眼。他相信早晚有一天,能实现这个对别人来说微不足道的愿望。因为他会长大的,迟早。幸好西屏也喜欢在水里玩耍,钱塘江反倒不是他的禁区。若论凶险,棋盘上的凶险如何能跟涛涛江水相比呢。不过西屏的水性好,在水中能耍得忘了时辰早晚。也只有在水里,才没人能欺负他。 那个倒霉的下午,烈日炎炎,正是玩水的最好由头。西屏来到水边时,两个哥哥已经先来了,周围也都是认识的小孩。仲平不知怎么和西屏较上了劲,比试谁闷在水里的时间长,伯屏作公证。比试水里功夫,西屏当然不示弱,可比了几次都是他先出水。作为失败者,他每次都要忍受仲屏用两个手指拳起来敲一个爆栗。他看着二哥狡黠的笑容,恍然大悟。下一次,他在水中睁开了眼睛,果然,二哥在入水之后,立刻跃出水面,估计他要出水的时候才再度入水,这样作弊当然永远也别想赢过他了,大哥的公证当然也是假的,两人在合伙耍他。 他没吭声,又吃了个爆栗后,他咬咬牙抹了一把脸上的水强笑着说再来过。 二哥咧着嘴一个劲乐,说只要你脑袋不怕疼就来。 这次在喊着一二三两人一齐沉入水中后,西屏算计定的,一把抓住二哥的胳膊,让他怎么也浮不上去,二哥吓了一跳,在水里挣扎了几下,很快就呛了几口水,但拼命挣也挣不脱西屏的手,西屏在水里可以说力大无比。到西屏浮上来时,二哥已经不能动了。大哥发现仲屏这次没先浮上水面还纳了会闷呢,看到他们在水里闹腾就明白穿帮了。现在见仲屏一动不动,吓得变了声地大喊大叫起来。众人见状都游了过来,七手八脚把仲屏抬到岸边,仲屏的脸色腊白,眼也半睁半闭,有懂行的就叫赶紧来个人趴在地上垫一下,得控一下肚子里的水。西屏也是吓坏了,脑子里乱哄哄的一直在想:二哥要死了可怎么办!听到人喊就一头趴到沙地上,让人家把二哥的身体仰放在他的背上,控了一阵子,人群一阵欢呼,果然把仲屏肚子里的水给控了出来,人也开始咳嗽,鼻子嘴巴还在往外出水。 西屏从沙地上爬了起来,阳光晃得他晕乎乎的,还没站稳,大哥就在后脑勺上给了他几巴掌,一边打一边吼:你想要仲屏的命啊! 西屏清醒了一点,还嘴道:他在水里闷不过我,他耍赖!你们俩合伙耍赖! 伯屏明知理亏,这会儿却不理这个茬,只作势还要打,给边上人强拉开了。 仲屏慢慢爬了起来,不怎么站得住,伯屏忙过来架住他;西屏也过来扶着,仲屏一把推开了他:滚远点,跟你玩还当真了。我们家就不该有你这一号的! 伯屏喝止住仲屏的话头:仲屏你胡扯什么! 仲屏气咻咻地还要说,伯屏连推带搡地把他弄走了。 西屏有点转不过弯子。 这里面肯定有什么不对,但他想破了脑袋也想不透。 这边哥仨还没到家,远远就见那边父亲的轿子停在了大门前。仲屏回过头来死死地盯了西屏一眼。 (十) 范西屏已是跪在了前厅,小身体还湿渌渌的。 Read mor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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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围棋小说】胜负手

(一) 入了秋天气是一天天凉快起来了,镇里的孩子渐渐不愿到江边玩水。盐官镇上土生土长的男孩几乎没有不会游水的。除了有大潮水的时候,三五成群的孩子在江中追逐,镇上的老人们已是司空见惯。也每有不小心溺水的,镇外的墓园里就会添上一座小小的坟头。清明时节失去孩子的母亲便会在坟前边烧纸钱边悲悲悽悽地哭诉,责备他哪能不当心,江水是好白相的吗,多少凶险在了,现在侬晓得了阿是拉。然后还要指着旁边的孩子训诫半天。 大户人家的孩子虽然被拘得严些,但水边上长大孩子天性亲水,不知怎么就能在水里乱划拉了,长者自己少时也是这么过来的,知道看是怎么也看不住,紧紧松松之间多半也只得听其自然。 但大户人家的孩子的第一要务毕竟还是读书。与蒙馆里不同,大户人家的孩子请的是坐馆的先生,也不是学一点写字、打算盘、写信应付生计就行了,而是要苦读诗书以备进书院和参加科举考试的。这些孩子有的天资聪明颖悟,于读书之外竟尔还能兼习琴棋书画,其才具识见,志向前途,就是寻常百姓人家难以揣度逆料的了。也有附庸风雅之辈,银子多了不免作怪,带累得儿孙才具平平也要勉强学得一二艺在身,精又不精,无非是吟风弄月聊备一格而已。 镇北一带是行商聚集的所在,暴发起来的盐商多在这一片置宅。范家老宅在其中就略显颓相,临街南向的宅门也很不起眼。 乘郭先生不在,两个哥哥在书房里下围棋,小妹在一旁观战,这种场面最让范西屏上火。因为全家就他一个人从小就不准下棋,还不准看棋。父亲范子杰的这种规定很怪,理由是教书的郭先生说西屏读书好,不敢耽搁了。说这话的时候是康熙五十二年,西屏才四岁,刚记事,跟哥哥们一样开始每天读书。 这话一直说着,西屏虽然不甚明白,听了几年也就听习惯了。 但小孩心性,越不让碰的东西越是好奇,不免趁人不注意的时候捉空儿瞅上几眼,渐渐也知道一点死活,跳呀飞呀什么的,只是不说,藏在心里瞎琢磨。有时候看住了,被大家发现,郭先生虚张声势的打手心,父亲的雷霆震怒和长篇的教训是免不了的。西屏有一条:从小不爱哭,无论皮肉多痛楚,只是捱着,精瘦的脸上一副倔倔的表情,有时候还挤出一点大度的笑,有点皮猴相。父亲骂他欠揍,但从不真动手打他。西屏总感到也许是母亲护着他,不让他受委屈。但他从小就不会撒娇,在母亲面前也不会。所以他无论是表达喜悦还是表达痛苦,一律用笑容,尽管有时这笑容比哭还难看,还让人落不忍。 两个哥哥最不待见他,尤其是二哥仲屏,跟他有仇似的,碰到一块玩不了一会就要欺负他,要发现西屏偷偷看他们下棋,更没个好了。仲屏性格是蔫儿狠好斗,常用古怪而不屑的眼神瞅他,冷不丁给他一个爆栗子,脑壳子敲得生疼。西屏不敢跟大哥伯屏犯疵儿,但二哥力气不大他多少,个头还差他一点,反抗得就多些,有时候还能把二哥摔倒压上一阵子。虽然最后吃亏的还是自己,但好胜不服输的性格渐次养成,一时的激愤常常也不容易压得下去。实在咽不下那口气时,也有些不足为外人道的手法。比如大哥伯屏的书画作了一半,不知道什么时候就污了一堆墨在纸上;仲屏的裤子有一次不知何时被剪了一道口子,穿了半天自己也没发现;郭先生最怕各种小动物,他就能在自己的暖帽里不时发现蟑螂或者青蛙什么的。不用说,西屏那时候的笑容肯定是特别灿烂,读书的声音也比平日更加的抑扬顿挫。但事难周密,偶尔也有案情真相大白的个例,那结果自然足让西屏难以忘怀。 小妹如屏是向着他的,所以西屏的恶作剧只有如屏知道底细。有一次如屏还从大哥最心爱的一副棋子里偷了一对白子一对黑子给他,西屏把它们藏在阁楼的一间库房的板壁里,成为他们俩的共同小秘密。 盐官镇是海宁县治所在,镇上的大户人家多是盐商出身。盐官镇上稍有些身份的殷实人家都是这种木结构两层楼。房梁粗重,有木格的门扇,天井里斜斜地长着细长的树干。阁楼上前后进四围相通,是小把戏们玩耍捉迷藏的绝好所在。 没事的时候,西屏会和如屏钻到阁楼上,拆开一块虚掩的板壁,取出那两对棋子把玩个不了。那两颗黑子对着亮光,能透出墨绿的色彩,十分好看。白子也白得柔和,晶莹剔透。西屏爱用拇指和食指拈起棋子,然后翻转过来交给食指和中指夹住,再利利索索地扣在地板上,发出啪的一声脆响。这一手是郭先生的习惯动作,但凡看到这么个动作,那手棋就显得十分胸有成竹,气势上先就胜了一筹。西屏虽然没下过棋,但打棋动作却是揣摩了多次的,二哥执棋的动作是三个手指拿棋子,温呑呑地挪上棋盘,用力的是拇指,那劲头似乎想随时把棋子再拿回来,样子是要多难看有多难看。如屏还喜欢在这里听三哥讲书上读来的故事,他的记性很好,说得也很逗笑,有时候随便编一个故事也说是书上看到的,如屏就瞪着两只大眼睛崇拜得不得了。每次西屏受两个哥哥欺负,向母亲打报告的总是她。可也怪,两个哥哥受了母亲的责罚,从不对如屏怎么样,所有的账总是一并记在西屏的头上。 看到哥哥们下棋,且得意忘形地争着闹着,西屏总有些不屑,心想我要是给学棋你们就瞧吧,一条条大龙都把它们杀掉。原来他有一次趴在阁楼的地板上透过地板缝偷看过郭先生和二哥下让四子棋,二哥的一条大长龙眼见不活,便连冲带断寻找机会逃生,谁知郭先生不慌不忙左堵右封,外加一个无巧不巧的一气征子,硬是没让大龙活成。最后仲屏的脸都憋成猪肝色了,下完后躲在灶间哭成个泪人样。西屏脸贴地板趴在那里且不起身,乐得一个人在那里闷声傻笑了好一阵。 从此西屏才知道杀大龙是多么的解气。以后在梦中,他不止一次地把二哥的大龙屠得惨不忍睹,二哥的脸总是清清楚楚地缓慢地憋成了猪肝色,于是他就挂着一脸笑容醒了。 (二) 西屏不由自主地朝棋盘前走去,手里照旧假模假式拿着一本孟子。 仲屏刚输了一盘,说是大哥悔棋赢的,满脸不服气地要大哥再来一盘。大哥不承认悔了棋,只说有本事赢一盘去。两人边斗嘴边手忙脚乱地把棋子推在一边,放上座子。大哥照旧让仲屏执白先行棋。 仲屏一看西屏走过来,手直摇道:别看别看谁让你看啦,刚才这盘就是你贼兮兮偷看把我看输了的! 伯屏眼一瞪,没好气道:自己棋臭也好意思赖别人,西屏你只管看。过了一会又补充一句:反正他又看不懂。 仲屏哈哈大笑,这才凝神着子。 西屏是听惯了的,也没生气,只是拿着书在一边走来走去胡乱看着,眼睛却是不时瞄着对局的盘面。 仲屏性子比较急躁,由于报仇心切,在黑势中到处挑起战端,虽是仲秋季节,也是一鼻子汗。伯屏下棋的时候显得心思很重,眉心常攒成一团,但喜怒不形于色。因对仲屏的棋路熟悉不过,故沉着应对,并不急于求成,捏着两颗白子在桌上磕得笃笃有声。堪堪到了几条龙绞杀成一团不知鹿死谁手之际,门房德顺把脑袋探进书房门口悄悄说,一家茶楼的伙计来问大少爷去不去那里看看,外地来了个小孩,棋是邪了门的厉害,张二爷和黄老怪都栽在他手里了。 伯屏一听张权文和黄家声都挡不住,顿时来了兴头,伸手搅了棋局,道:这盘不算。说了起身就要跟那伙计走。如屏瞎起哄,也跟着把棋子弄乱。 仲屏大怒道:这盘我明明要赢了,怎么能不算?!遂拖了大哥的衣袖不让走。 伯屏亦是不肯认输的,只好说:回来接着下,保证你输就是。 仲屏说棋都乱了怎么下? 伯屏说乱了不能复盘啦?说罢就挣开手扬长而去。仲屏愣了一会,自言自语道:他能复盘,哼。又匆匆说了句你们俩把棋收起来,便也跟着大哥去看热闹了。 西屏走近前看着满盘散乱的棋子问如屏道:什么叫复盘? 如屏笑道:就是把下过的棋一步一步重新摆出来,郭先生给大哥二哥讲棋都是边复盘边讲的。也不知道他是怎么记得住那么多步棋的。 西屏道:哦,这很难么?说着就把刚才两个哥哥下的棋一步步摆了出来,连打劫吃子也不曾漏掉。无移时,一盘棋已恢复到推盘前的局面。 如屏惊讶得瞪圆了大眼睛道:三哥,你你你会下棋? 西屏再次推乱了棋笑道:不会,不过是看他们这样一步步走过来的,有什么难?! 如屏出门转了一圈回来悄悄说:三哥,不如我和你下一盘棋吧。反正郭先生今天不回来。 西屏突然感到心跳加剧:真下?好,下一盘就下一盘。 危险和诱惑本是一对双生子,每个人都会遇到。真的下一盘棋这个念头在西屏的脑子里转了好几年了,如一颗种子,时刻准备喷薄而出,而且其强烈程度日甚一日。 好,下一盘就下一盘。我们放棋的声音小一点。 就是这样,西屏也还是下一步就蹑手蹑足到门外探一下,模样跟做贼也差不了多少。 这盘棋,西屏被小妹下得满盘几乎没有活棋。好歹算下完了,西屏胀红了脸,像呆子一样直发怔。如屏好不容易找了个下手,岂肯轻易让他打退堂鼓,忙安慰他道:三哥,我让你几个子再下吧,第一次下棋,活一块棋已经不容易了。 西屏苦笑道:小妹,我知道你没下手杀这块棋呢。看来我还是去读书的好。说罢捧了书摇头晃脑大声朗读起来:“挟太山以超北海,语人曰:‘我不能。’是诚不能也,为长者折枝语人曰:‘我不能。’是不为也,非不能也。故王之不王,非挟太山以超北海之类也;王之不王,是折枝之类也。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天下可运于掌。诗云……” 如屏见状只好收了围棋自去了。 半个时辰后,西屏停下来默想了想自言自语道:天哪,刚才都读了些什么?便沉下心来想刚才那盘棋。三个角的死活都很清楚,明明是可以做活的,但怎么自己一下就乱了方寸呢。有一个角居然还真走出了个“刀五”,这是他听得最耳熟的一个死棋型。想着想着,眼前如有一角棋盘在,假设自己应这步,小妹如何再杀。走那步,又当如何。心中渐渐豁亮,便急于寻小妹再来一盘,可小妹却不知钻到那个房间里玩去了。 (三) 康熙末年,比较富足的江浙一带的围棋之风较盛。有意思的是人们总喜欢在人多嘴杂的茶楼茶社里下棋。有时候两个人下棋,倒有七八个人支招。到最后吵成一团,不知道究竟是谁和谁在下棋,观棋不语真君子这句话在这里竟是派不上用场。 以棋赌赛就不同了。以棋赌钱堪称大小茶楼的传统一景。一般是对局双方先说好彩金数目,茶楼的东道自然还有一定比例的抽头,大约在彩金的十之一股。各人的茶水又是另算的,所以茶楼没有不喜欢的道理。下棋聚人气,各家茶楼也颇愿招揽好棋者,棋艺高强者有时可以享受免费的茶水,还时有彩金可得,故有时茶客到茶楼其实完全是奔着下棋来的,至于品茗,倒是个幌子了。这种对局旁观者是绝不能多言的,有时候这种多言会引发一场纷争,茶楼的杯儿碟儿的也保不齐要作无来由的牺牲。但旁观者可以在开局前和对局中加上自己的赌资,最后以对局人的实际结果来定赚赔。而这时候旁观者往往比对局者还要紧张,若对局中一方下了臭招,自是有人欣然,有人则作出那种长吁短叹咬牙切齿且又强颜欢笑的复杂表情,就此不难判断出他是属于哪一方的。 盐官镇的西南角是镇子通往杭州府的一条官道,路南道口上有一座茶楼。在盐官镇的十几座茶楼中,观潮轩规模不算最大,但沾了地理位置的光,朝东边可眺望到江边日出的景致,西边可以俯瞰官道上车马去来。最妙的是正午时在茶楼的南边抄手游廊上能边品茗手谈边一睹海潮壮观景致。 这钱塘江海宁潮一日两次,白天称潮,夜间称汐。尤以每月农历初一至初五,十五至二十为大,故一年有一百二十个观潮佳日,虽说海潮不是时时有,但就是这江水东去,渔舟唱晚的景色也就足以令人百看不厌了。 这里的茶楼里一般不伺候冷盘热炒,不兼作酒肆的营生,但插四时花,挂名人画,卖奇茶异汤,也有相当的排场体面。再加上冬月添卖以茶与芝麻、米花等物捣碎而成的七宝擂茶,和馓子、葱茶、盐鼓汤什么的;暑天也添卖雪泡梅花酒。外地人初来乍到,不免感到饶有兴味十分新鲜别致。 范伯屏和仲屏有时候乘郭先生顾不着他们,喜欢溜到观潮轩看大人们下赌棋,偶尔技痒也上一上场,所以身上总带了些碎银两。也有不巧输光了掏不出的时候,伙计记上账由茶楼先为垫付也就是了。范子杰家的账反正再多也不用担心会赖掉。人家是盐商的家底子,自个儿在海盐县衙门做书办呢,海盐县县治在武原镇,不过一百多里地,偶尔也回家,穿的一身杭纺,没有八乘大轿也有两人抬的小轿,风风光光的。原先这点小账总要摭掩着瞒过范老爷,好在这哥俩近来是赢多输少了,伯屏渐渐成了镇上的第一把交椅。当然郭先生不能算在内,一来他不是本地人,二来反正他也从不到茶楼下棋,说他的棋厉害,无非是从这兄弟俩的实力突飞猛进上判断来的。他们俩只要一说到郭先生的棋,总是形容得深不可测,佩服得可谓五体投地。 有个游方僧人棋好,自言也擅观风水。在镇上盘桓了几日,战败了伯屏兄弟后,兴犹未尽,知道这对兄弟的老师棋非凡品,便欲索一战,但郭先生听了众人学说不以为意,只说棋虽小道,但不可轻辱其艺。反过来督促伯屏三兄弟课业,嘱少去那些个场所,没的涣散了心神,到时候一事无成如何向老爷交待云云。僧人百般设法放话激怒,依然全无回音。数日之后,到镇上寻一酒肆喝得醉眼迷离,揎衣捋袖大笑离去。 临行前向众茶客指指点点道:此地风水不俗,时日不久必会出一绝世高人,诸位切记,诸位切记。众人都以为僧人酒喝高了一时大话,且棋既无以相匹敌,也就无人出头挫其话锋,一帮茶客皆嘿然无语,事后则不免在茶余饭后传为笑谈。不料二十年不到,竟让他一语成箴。这是后话了。 Read mor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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