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围棋故事(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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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一) 杀棋之名局

大正十三年十月一日,日本棋院机关刊物《棋道》创刊号出版了。广大棋迷庆幸今后弈道之发扬光大,不料翻开《棋道》第一页,便赫然登着:雁金准一、铃木为次郎、高部道平、加藤信、小野田千代太郎等五棋士,因违反院规而除名。全国读者全都大吃一惊,不明所以。

原来,五棋士之被除名,表面上的理由是他们擅自参加“报知新闻”棋赛,实际上仍是过去的积怨在作怪。雁金、高部二人过去是秀哉的死敌,如今屈居人下,自然乏味之极。加藤信一向发号施令,现在要受命他人,心中如何能痛快?铃木和小野田是觉得坊门师徒相护,秀哉偏心过甚,更兼秀哉以名人之尊,君临天下,确实有些作威作福之举。于是这五人便脱离日本棋院,打出了“棋正社”的旗号。

雁金等五人脱离,就本因坊秀哉来说,真是求之不得,所以他力主维护棋院尊严,把他们全部除名,恨制恨不能连濑越一起开刀,否则那日本棋院的创立便真如坊门的老店新开了。

原来濑越在大仓副总裁心目中的地位,着实非同一般,大仓甚至有请濑越主持日本棋院之议。濑越感此知遇之恩,虽不满秀哉所为,也不肯与裨圣会旧友同进退了。不过五棋士毕竟是棋界的精华所在,大仓甚感不安,故在决定将他们除名之前,曾与濑越仔细商量过。濑越进言道:“雁金、高部二人与秀哉名人旧怨尚在,新仇又生,硬要撮合在一起,似无必要。至于其他三人,乃一时气愤所致,并无非走不可的理由。铃木君走了,但爱徒木谷实仍留在棋院,此乃去志不坚之表现。加藤亦然,并未将师弟岩本薰带走。小野田并非有主见之人。所以此三人迟早会回来的,届时务请阁下既往不咎,重加收留。”大仓听了方才放心。果然濑越料事如神,第二年春天,铃木和加藤二人真的先后脱离棋正社,重回棋院了。

剩下的雁金、高部和小野田以《报知新闻》社为据点,全力与日本棋院对抗,无奈《报知新闻》社财力有限,棋正社难有发展,雁金等人便欲另找靠山,于是通过关系找到《读卖新闻》社社长正力松太郎。松太郎是个极精明的人,看出可以趁机大捞一把,就建议棋正社与日本棋院作一次新闻对抗战。雁金等正想扭转局面,一举扬名,对此建议自然求之不得,便由高部主笔写了封公开信,向日本棋院公然挑战。这封挑战书写得精彩之极,不但文情并茂,而且音调铿锵,文中颇有许多对秀哉名人在棋界崇高的地位加以否定的言词。秀哉看了气破胸膛,对此挑战立予接受。于是一场空前大战便在院社之间爆发了。

院社对抗赛第一局,由秀哉名人出战雁金七段。这本来就是一场罕见的“好戏”,在《读卖新闻》有计划的安排下,越发引人注目。报社赛前先发表院社二方人士针锋相对的谈话;赛时又在全国设置“速报盘”,当场讲解战局;此外还请数名文坛著名作家担任观战记者,借其生花妙笔,极力渲染战况。如此一来,果然收得奇效。东京人人关心自不必说,凡是《读卖新闻》报纸所到之处,无不引起巨大反响。于是《读卖新闻》发行量一跃而增加三倍。相反,最初独立支持棋正社的《报知新闻》设却被完全排斥在外,一怒之下,便与棋正社断绝了关系。

这一战于大正十五年(1926)九月二十七日开始。双方各限十六小时,雁金执黑先着。秀哉名人的布局走得十分漂亮。白34逼黑35渡过,再转向左下角36、38扩张模样,白棋已占先机(见棋谱51)。

对于黑45、47,秀哉甚觉意外,认为黑45下46、47下48位较好。弈至黑53,局面微妙。原来黑53扳后,局部并不活,但白棋左右均有弱点,是硬杀还是自补,非有极精确的计算不成,于是秀哉宣布打挂。

经过一夜的苦思,秀哉终于动了杀机。白54、56强硬封锁,60以下硬去黑棋眼位。雁金未料及此,只能拼命抵抗。至黑67断,形成对杀局面。因天色已晚,秀哉大袖一挥,道声“打挂”,又走了。

从盘面看来,黑白双方皆有危险,故不但《读卖新闻》报纸一出,顷刻之间便被抢购一空,而且在全国的“速报盘”前,人山人海,棋迷们各持己见,争得面红耳赤,甚至大打出手。社长松太郎听说消息,乐得嘴都合不上了。

不知报社因为奇货可居,故弄玄虚,还是出于秀哉授意,之后整整休息了九天才复弈。如此当然便宜了秀哉。这一天弈至 125手,下边的肉博战,惨烈无比。凭心而论,象这等硬吃手法,万分危险,只要有一丝一毫的误算,白棋就会全线崩溃。若非休战多日,让秀哉从容作周密思考,他是否有此胆量,确属疑问。

之后,又打挂两次,十月十八日为最后一战。雁金已知必败,仍然咬牙坚持,期望奇迹出现。秀哉名人更不敢大意,稳扎稳打,弈至白 234提清黑子,消去隐患, 236至 246活净上边,黑棋败局已定。此时,雁金只剩下最后一分钟,白 254后,计时员读至五十八秒,依照规定必须要落子,雁金却呆呆坐着。公证人高部道平催促道:“请下子!”雁金却似没听见,只吐了一口长气。高部无奈,只得宣布:“黑棋超时判负。”事实上,此时即便叫棋仙来续,黑棋也要输五六目。

这局被称为“杀棋之名局”的棋,搏杀之激烈,堪称名局之最,所以雁金虽败也颇值得自傲。第二局,按胜留败退的原则,原该由社方的小野田与秀哉再战,但秀哉因身体不好,当初就和报社讲好只下一局,何况他与雁金大战期间便病过一场,于是改派桥本宇太郎出战。棋正社不知其中密约,以为秀哉怯战,小野田就拒绝应战,情愿等秀哉病好再赛,为此,对抗赛几乎陷入僵局。最后经报社苦劝,棋正社终于让步,同意重新开赛。之后,双方轮番出战,你争我夺,战成四比六。棋正社虽处下风但还未露败象。不过棋院方面好手自秀哉名人以下,有十八名之多,而棋正社只有三人上阵,所以十局弈下来,雁金等人深感人手不足之苦,于是野泽竹朝在高部的请求下加入战团。

原来野泽自被秀哉逐出门墙后,一直住在神户。他多年未参加升段手合赛,自然还是五段。但野泽自觉已有七段力量,便自封七段,要以此资格参赛,棋正社当然认可。不料棋院方面铃木为次郎却跳出反对,说野泽不够资格升七段。野泽盛怒之下,向铃木发出作十番争棋的挑战书,对抗赛倒反而
一时不能出场了。

院社十局赛过之后,棋院新锐棋士开始陆续出阵,棋正社就有些吃不消了。及至木谷实四段上来,棋正社便似房倒梁倾般崩溃了。

原来,当时桥本、木谷等都已在棋坛崭露头角,后起之秀凌驾前辈棋士,在日本棋院的内部比赛中已充分显露。所以雁金等人还以对四段的手合和木谷等新锐抗争,当然要大吃苦头,木谷实一口气连胜十场,将棋正社三雄打得颠来倒去,木谷也因此被称为“怪童丸”。最后多亏雁金拼命血战,才把木谷打下去。经此一来,胜负已成一面倒,棋正社斗志皆无,内部之间又互相埋怨,小野田一怒而脱社回归棋院。广大棋迷兴趣全失,报纸销量重又下跌。《读卖新闻》一见情形不妙,当即采取措施,以对抗赛为辅,转而全力捧起铃木和野泽的十番升段争棋来。

(五十二) 野泽的血泪誓言

院社对抗赛既然失去魅力,《读卖新闻》社为了转移公众注意力,就对铃木、野泽的十番棋大吹大擂起来。

原来,野泽因当年敢于“太岁头上动土”,在杂志上批评秀哉名人,而且文章写得相当精彩,所以在棋界是个出了名的角色。另外,此二人早在三、四段的时候就曾有过一场激战,结果野泽竟把锐气正盛的“旭将军”打至先二。铃木七段一直以为奇耻大辱,念念不忘报仇雪恨。此番二人再度交战,生财有道的《读卖新闻》社哪能放过。

是时,报纸连日捧场,称野泽为“棋界之彗星”、“常胜将军”;同时又捧铃木为“旭将军”、“百胜将军”。于是一个常胜,一个百胜,到底谁胜,读者们确也颇感兴趣,报纸销量遂告稳定。读卖新闻社尝到甜头,后来一有机会,动辄举办十番棋,竟以此出了名。

二雄十番大赛第一局,于昭和二年(1927)三月七日开始,中途打挂两次,十四日终局。结果野泽先声夺人,先着中盘胜。第二局铃木执黑,由于胜负太过严重,双方虽各执十六小时,但仍有时间不足之感。弈至一百三十五手,野泽被判“超时负”,铃木也仅余二十六分钟。

第二局结束后,野泽病情恶化,只得暂作休养。原来野泽患有肺结核,已至三期,相当严重。专家弈棋本就甚耗体力,何况这种事关重大的比赛。野泽竟以重病之身,作此豪举,岂非拿性命闹着玩?果然赛中就屡发高烧,铃木知道后,大吃一惊,生怕因为比赛时成日对坐被他传染,便要求隔室对局--二人分坐两室,面前各放一块棋盘,如此遥遥相对,过招用记录纸传递。这样的比赛也真算是别开生面了。第三局于八月开始,野泽黑棋十目胜。

铃木一见野泽虽带病作战,但“常胜”余威仍在,心中大感焦躁,不由发起狠来,甚至连棋士极为重视的大手合(升段赛)也弃权了,一心一意,对付野泽。果然自第四局起,连胜三局。第七局野泽执黑弈成和局,接着铃木又胜一局,以五胜二败一和领先。野泽是否降级,关键就在第九局。这时野泽已病骨游离,活象一具僵尸,友人皆劝他借病收场。野泽苦笑道:“我寿命将尽,即使中途罢手,也已不久人世,何不死得英雄些?一个人如能弈出足以传世的棋来,则死而不朽。今日我只有尽平生之力,奋起拼搏,岂有怯战之理?”这番血泪誓言,闻者莫不感动。

无比关键的第九局于昭和五年(1930)三月举行,距第一局开始的时间已整整三年了。原来自第二局后,野泽力不从心,故每次打挂总要隔五六天乃至半月之久,一局终了非三四个月,才能再弈一局,所以如此漫长。

第九局比赛时,野泽面色枯干而憔悴,常常神情恍惚地凝视虚空,显得无比凄苍。在场之人皆耷拉下头,不敢去看一眼野泽。对局场上似乎始终笼罩着一层阴森森的鬼气。可惜野泽尽生命之火,只以和棋告终。

最后一局野泽执白棋,看来凶多吉少。这时野泽实在支持不住了,别说下棋,连吃饭走路均感困难,挨到昭和六年(1931)一月,终于抱憾死去,临死还念念不忘最后一战。这十番棋实际上只弈了九局,就结束了。

凭心而论,野泽虽多输三局,但以他的身体状况,一般人是否能弈完一局尚属疑问,何况九局,而且这九局棋皆弈得相当精彩,其中几局更可谓传世之佳作。是故,日本棋士一提起野泽竹朝,无不肃然起敬。

(五十三) 万年劫事件

昭和二年(1927)春季,日本棋院已看出棋正社不堪一击,再不把他们的挑战当一回事,而全力准备棋院的一件大事--东西对抗赛。

原来日本棋院创立以来,根据手合制度,所属棋士每月要弈两局棋。但这种比赛比起新闻棋,既单调又无收入,故日子一久,众棋士便感乏味。于是,日本棋院决定采用新的大手合制度。先将院内棋士分为东西两军,两军又各设甲、乙两组。甲组棋士限四段以上,或三段中最佳者,达到一定胜率可升段;乙组限初段以上,如达到一定胜率则可升入甲组(同时升段)。然后,东西两军再甲组对甲组,乙组对乙组进行对抗赛。

优胜的奖励也分甲乙组。甲组团体赛:优胜旗一面,又奖金一千元。个人赛:高段棋士,冠军一千元,亚军五百元,第三名二百五十元,第四名一百元;低段棋士则减半。乙组团体赛:优胜旗一面,又奖金五十元。个人冠军一百元,亚军五十元。

比赛定于每年春秋两季举行,连续二月,每周一赛。每局打挂只限一次,以后必须日以继夜,直至终局。对局现时则根据对局者的段位,从各执十六小时到五小时不等。

当时各棋士对此新制度,一致拥护。大家摩拳擦掌,各为本军而努力。这场大战一起,果然热闹空前。由于东西对抗赛优胜者名利双收,一局棋胜负不但关系个人得失,而且直接影响团体,所以参战棋士莫不战战兢兢,全力以赴,甚至有输棋之人叩头以谢团体的情形。更兼先前组阵时,就有门户之见及个人好恶等因素在内,东军方面皆是坊门及铃木的弟子,西军方面尽是方圆社和濑越一派。如此抗争,自然同军之人,亲上加亲,情同手足;异军之人,非吾同类,势同仇寇。不但大手合对抗赛如此,在赛场之外也从敌视而渐趋极端。

摩擦既久,终于在昭和三年的秋季,发生了一起有名的“万年劫”事件。

原来濑越七段在一年半的比赛中,成绩甚佳,如果此次秋季大手合再有出色表现,则成为以实力升八段的第一人。当时的升段制度远较现在为严格,连木谷实、前田陈尔这等狠棋士,也只有摇头的份儿,偏偏给大仓副总裁最器重的濑越独占鳌头,对于秀哉名人实有重大不利之影响。为此,坊门所在西军(东西军一年一易位)经过仔细研究,认为除寄望于木谷实和林有太郎二人努力外,关键一役还在高桥重二三段的二子局,必须得胜,否则势难阻止濑越升八段。于是西军将士你打气,我加油,“高桥君,拜托了!”呼声不绝于耳。可怜高桥突然成为要人,不免受宠若惊。为了应付此战,他闭门不出,将那古往今来的二子谱几乎打了一个遍,仍觉准备不足。

十月十日大战来临,高桥搜索枯肠,果然走得甚凶。无奈濑越高不止一筹,高桥负担又过大,结果弈至白99断时,黑棋已现败象(见棋谱52)。从黑152 开始,双方展开劫争,黑因劫材不足,只得让劫于 196位做成“万年劫”。所谓万年劫,参考图即为典型例子。除此场合,白如想吃角上黑子,必须在A 位自紧一气,于是黑先手在 B位提劫,对白来说,没有丰富的劫材绝不敢这么下;反之,黑如想消灭白棋,必须先 B位提劫,而且劫胜之后也不能粘,否则要双活。必须再于 A位紧气,于是白◎位提劫,黑则要去寻劫材。因为这种劫,黑白双方谁胜劫都不能马上粘,彼此都有顾虑,故称“万年劫”。在一般场合,由于大劫材不易找,都不打劫而作双活计算。此局右边之情形,正属此类。不料高桥知道败势已定,黑 206、 208处心积虑,要以此“万年劫”作文章了。

濑越一见,便知其意,越发弈得坚实,不给黑棋可乘之机。至白 275、277 自填二目补净最后的劫材,局势已非常明朗,白棋块块活棋,且固若金汤。此时白棋盘面领先十八、九目,黑棋又连一个劫材都找不到,按说只有认输。谁知高桥横了心,偏要顽抗到底。黑 302后,盘上只余单官了,当时日本棋院尚无围棋规则之拟定,但传统的不成文法,单官实施不必收也不应收的。濑越见高桥仍正襟危坐,毫无认输之迹象,不由光火起来,便走了一手单官。直到单官收尽了,高桥仍然不肯投降。气得濑越脸色铁青,把棋罐一顿,说道:“真是咄咄怪事!”

大手合原有仲裁之设,三位仲裁人中,秀哉名人远行未归,中川八段卧病在床,只有岩佐圭在场。他闻声赶来,审视盘面后,对高桥道:“高桥君,请粘劫终局!” 不料高桥借右边有劫,坚持尚未终局,四周棋士都走拢来,于是东西两军棋士,各维护本军,你一言,我一语,年余积愤,借此发泄,甚至由吵骂而大打出手起来,乱得不可开交。

岩佐圭威望不足,西军根本不受其指挥,只得当场宣布:“此事如何处理,待名人回来再定夺!”

过了数日,秀哉回来,高桥等接到家中,不免陈述事件经过。秀哉看了棋谱之后,首先痛骂高桥:“下出如此臭棋,真是丢尽脸面!”最后看到302手之后,濑越收单官,他就得意了,把棋谱一收,道:“明日到棋院去,本人自有道理。”

第二天,岩佐圭自然向他报告。秀哉佯作不知,又将此局照谱摆了一遍,摆到收单官,便一本正经对岩佐圭道:“且不谈右边之劫白无法解决,收单官之举已逸出传统弈理之外,更无胜负可言。只能以无胜负而论!”

岩佐圭明知秀哉偏袒小舅子高桥,但又不敢得罪名人,只好向众宣布。东军棋士当然不服,群情激昂,全体退出比赛,秋季大手合竟为之停顿了。

凭心而论,高桥之强词夺理,乃为不争之事实。糟就糟在濑越先走了单官,如黑 302手后,濑越即宣告终局,则黑棋再无歪理可讲。由于日本棋士推动下,制定出来了。

(五十四) 天才吴清源

话说濑越好端端的一盘赢棋,被弄成不明不白的无胜负不说,还受了一肚子窝囊气,心情自然恶劣之极,偏偏他爱若亲子的徒弟松泽四段又突然病死。雪上加霜的双重打击,使濑越肝肠欲碎,痛不欲生。正值此时,一件空前的大事发生了--中国天才少年吴清源来到了日本。

早在大正十五年(1926),岩本薰六段和小杉丁四段前往中国游历时,曾与一个十二岁的小孩子弈过棋。结果岩本六段让三子,两局皆输,让二子一局仅胜二目;小杉四段让二子中盘败。岩本以为奇迹,回国后,在撰写的“支那漫游记”中对此详加介绍。于是吴清源的名字开始出现在日本报纸上。别人倒还罢了,濑越本是专爱收罗天才少年的人,得知此事,恨不能一把将此少年从中国抓到自己身边,于是极力向大仓副总裁游说。大仓当然同意,便转脱政界要人犬养毅堂,最后日本国发出指令,让驻北京公使芳泽全权交涉办理。

昭和二年(1927),井上孝平五段去北京游访时,让二子与吴清源对弈,结果中盘大败。井上大惊,再改以让先三局,弈成一胜一和一打挂。井上回国后,对吴清源大加夸奖,称他有“胜过传闻之才能”,并一口咬定吴清源有三段力量,而且只多不少。这下子濑越更沉不住气了,当即给吴清源去了一封信,正式邀请他来日。后来吴清源回忆此事时,说道:“这封信以绝妙的言词,写出了一篇显示执笔人的文采和卓识的杰作,简直难以想象是出自棋士之手。”

昭和三年,濑越派高足桥本宇太郎专程去北京,办理吴清源来日的具体事宜,同时正式考察一下吴清源的棋力。结果桥本四段让先两局皆败。同年十月二十三日,吴清源在母亲及大哥的陪同下,来到日本。

朝思暮想的天才终于来到身边,濑越如获至宝,早把心中烦恼丢到爪洼国去了。于是马上为吴清源申请三段免状。不料日本棋院的大多数棋士并不买帐,认为顶多授予初段。最后根据大仓副总裁指示:以假定三段格,立即进行正式的“段位认定”对局。

日本棋院首先出场的是本年大手合最优胜者--筱原正美四段,手合为吴清源受先。二人激斗了三天,尽管筱原磨刀霍霍,施展出浑身解数,还是败下阵去。接着,秀哉名人上场,由于名人对三段是“二三二”的手合,所以吴清源受二子。结果黑棋以四目胜而终局。秀哉倒也识货,局后评道:“黑棋态势极庄重坚实,成功地将优势保持到终局,布武堂堂,未给白棋以可乘之机。此二子局可作为快心之杰作。”最后村岛四段出场,吴清源黑棋五目胜,遂被正式定为三段。

昭和四年,吴清源在《时事新报》主办的擂台赛中,首次碰上了木谷四段。由于此二人,一个是力拔千钧的“怪童丸”,一个是连闯三关的“天才将”,所以大受棋迷欢迎。比赛之日,吴执黑棋第一着便打在天元上,在场众人皆吃一惊。殊不知,更匪夷所思的招法还在后面。只见木谷方一落子,黑棋便仿照白棋下一招,如此一手一手地模仿起来。顿时,木谷惊惶失措,如坐针毡。这种弈法,白棋要反复长考,确保不为黑所乘,而黑棋只要模仿待机,几乎可以不必用时思考。如此一来,木谷沉不住气了,几次三番离席向公证人抱怨道:“如此模仿下去,棋就没法下啦!”但吴清源此举并未违反规则,众人也无可奈何(见棋谱53)。

白64后,黑65开始变化,此时黑棋形势不坏,模仿战略获得成功。最后因黑 113出了恶手,白棋才得以三目胜。此战一经见报,舆论为之轰动。赞成的认为不失为一种创举,反对的则认为是失去了围棋的艺术性,争得不可开交。但是不管棋士乐意不乐意,模仿棋的战法仍旧流传下来。后来到了藤泽朋斋手力,竟成其以不变应万变的克敌之宝,这是连模仿棋的创始人吴清源都始料未及的事。

(五十五) 世纪之决战

昭和八年(1933),在日本所有的棋士中,木谷实和吴清源堪称珠联璧和的名望棋士。于是,《时事新报》抓住良机,请此二人作十番大赛。殊不知,这十番棋竟成为“新布局革命”的前奏。

原来,吴清源在升为五段后,执白棋增多,但当时春秋季大手合无贴目规定,若仍照传统的小目走法,总觉得白棋落后于人,于是在“捷足先登、尽快展开”上大动脑筋。那木谷实本是绝对的实利派,布局总是投子于低位。但此一时期,他见战绩不佳,便不断改为高位投子,并以此探索一种“重视势力之新布局”。

此二人不愧为弈坛奇才,一番努力之后,果然都有所创新,在此十番棋中,吴清源执黑棋着出当时极为罕见的对角星布局;木谷实也着出一反传统的“重视中央势力”的下法。弈至第五局,中途打挂时,木谷请吴清源到非常有名的地狱谷温泉游玩。此时正值盛夏炎热之际,吴清源早有心找个幽静去处,静养一番,故一听去地狱谷温泉,心中大喜,于是二人携手同往。

到了温泉后的第二天早晨,吴清源信步踱入木谷的房间,只见他正面对一个陌生人讲解围棋。一问方知木谷计划写围棋书,正在向作家鸿原先生口述,吴清源很感兴趣,就坐在一旁听讲。讲的内容主要是有关新布局的观点,初听之时,吴清源简直不知所云,然而越听越觉得言之有理,一下子便入了迷。待鸿原告辞后,二雄便就 “新布局”之事,热烈地探讨起来。清静的地狱谷温泉就这样变成“新布局革命”的发祥地。

同年秋季大手合时,二雄开始正式施用新布局。其中木谷对长谷川章五段一局,堪称代表作之一(见棋谱54)。此局白 6、 8、10矛头直指中原,是过去见所未见的。白 2、 4、 8的三连星,也是日本棋史上最早的三连星布局。结果长谷川章五段在新布局的威压下,很快就溃不成军,仅 140手就投降了。

吴清源当然也有精彩演出。他执白对小杉丁四段的一局棋,引起了轰动。当时观战记者在《大手合周报》发表文章,写道:“….就如同在观看一场航空演习。”(见棋谱55)由于弈于黑13时,盘上棋形极象“十六指指”棋(日本民间一种摆石子比赛的游戏),故此局以“十六指指”命名。结果小杉丁四段也尝到了新布局的铁拳, 156手便认输了。

不仅如此,二雄在秋季大手合中大用新布局,胜率竟意外的高。大手合战绩公布,吴清源名列榜首,木谷紧跟其后为第二名。一时间,新布局名声大振,日本绝大部分的棋盘上,到处都展开了壮丽的“空中战”。

正值此时,读卖新闻社主办了“日本围棋选手权战”,参加者为当时实力最强的十六名棋士。棋战优胜者可获受先与秀哉名人对弈一局的容誉。最后吴清源在决胜中打败桥本宇太郎,成为优胜者。此结果正是正力松太郎所最最希望的,得意忘形之下竟当众大夸宇太郎,道:“太好了!你输得太好了!”弄得宇太郎啼笑皆非。

昭和八年(1933)十月十六日,比赛在京桥的锻治桥馆中进行。在此之前,各新闻报皆以“不败的名人对鬼才吴清源的决战”的标题大肆宣扬,弄得无数棋迷如醉如痴,心痒难熬。

此时,正值吴清源运用新布局得心应手之际,故而一开局,他似乎未加思考便将黑 1、 3、 5三着,按三三、星、天元的顺序着出来。此举顿时引起轩然大波(见棋谱56)。对至高无上的名人居然走出这等罕见布局,本身就属大不敬之行为;更兼这三手棋,皆与坊门传统布局格格不入,尤其是三三,在坊门中被定为“禁手”。所以,不但坊门棋士个个怒气冲天,就连一般的棋迷们也都大大地吃了一惊。于是“岂有此理”这种口气的信件,刹时间雪片般飞到报社。那正力社长要的正是这种效果,自然乐不可支。可对吴清源来说,则是大伤脑筋之事。半月之后,木谷、吴二人合著,安永一主笔的《新布局法》问世,这种情况才有所缓和。

弈这局棋时,秀哉已经五十九岁,吴清源仅仅二十一岁,考虑到名人的健康,每周只在星期一对奕一次。由于当时并未采用封棋制,名人可以视情况暂停,此为白棋绝对有利之处。从白 6开始,一直进展到中盘,基本上旗鼓相当,黑棋未失先着效力。

弈到黑 159手时,已是第二年的一月五日了,秀哉又宣布打挂。这是第十二次打挂,当天仅弈了四手棋。此时黑棋将小胜的姿态是明显的,但秀哉则认为是细棋。

一周后复弈,秀哉名人终于打出石破天惊的妙手–白 160凌空杀入黑阵。对此黑 161是最善之应手。在 160的影响波及下,至 188,黑右边五子被吃,局面转而对白有利。弈到最后那天,黑棋败北似已成定局,但 184手以后,盘面还残留着若干复杂官子,故吴清源仍在抵抗。此时在对局场外的休息室内,秀哉名人的弟子黑压压地聚集了一群。尽管直至终局的多种收官方法,早已被研究透了,但坊门弟子仍然神情严重,焦急不安地注视着战局进程。吴清源一次走出赛场,无意间看到如此紧张的气氛,顿时吓得手足无措,于是赶忙向师父濑越求救。濑越当即拜请了京都围棋界巨头--吉田操子,来担当公证人。后来,就连担当应急公证人的吉田,见此戒备森严的阵势,也大吃一惊,觉得事态非同小可。

结果,白棋终于赢了二目。耗费时间:黑二十二小时六分,白二十二小时十七分。在终局的瞬间,秀哉名人露出了久违的微笑。后来,秀哉评此局时,说道:“坦率地说,此番对局,在各种意义上来讲,都是难下的棋。吴、木谷二人创造新布局,以此向旧传统挑战。种种原因,使我未能达到超脱之境地,这使我回顾往昔,深感技艺尚不成熟。可以想象,对方以三三、星、天元的新法打来,我身为名人,心情无论如何也难保平静了!”

昭和十年(1935),新布局以其大胆奔放的构思,博得了全国棋迷的阵阵喝彩。然而在职业棋士中,持批判态度的却大有人在。那些以正统自居的坊门弟子,更是嗤之以鼻,甚至连木谷实和吴清源的师父--铃木为次郎和濑越宪作,也觉得新布局太过标新立异。当初吴清源在与秀哉名人的决战中,竟走出三三、星、天元的 “怪东西”,师父濑越大不以为然,曾断言“黑不到百手便会溃不成军”。之后,铃木、濑越一直想说服此二人不要固执己见。

于是,报知新闻社看准机会,立即发起一场别开生面的“报知相谈棋”。所谓相谈棋,即黑白双方,各以两名棋手为一组,进行对弈,允许同组的二人在另一房间研究对策,相谈棋的人选当然是铃木、濑越和他们的弟子木谷、吴清源。

三月,棋坛宿将铃木、濑越两位七段对新锐木谷、吴清源两位六段的相谈棋赛开始,双方各执十六小时,由桥本宇太郎五段担任公证人。由于一方是徒弟,另一方是师父;一方是革新派;另一方是批判派,所以相谈棋被抹上一层“新旧对抗”的辛辣气味。也正因如此,才越发引起棋迷们强烈的兴趣。

执黑棋的革新派当然以新布局挑战,批判派则以传统布局对抗,希望能使革新派知难而退。于是此棋便成为新旧布局比较的一场大研究(见棋谱57)。这局棋弈得确实精彩,其中黑59是足以和“耳赤的一手”相媲美的妙着。吴清源想出的黑89更是深谋远虑,妙就妙在,此手看似损了(因白有 A位点入成双活的手段),但正因有此一手,白 112攻击左下黑棋时,黑才敢脱先,转至右边收官,遂使黑棋一目胜而高奏凯歌。

这是日本棋史上代表新旧布局对抗的最著名的一局棋,也是新布局革命过程中的一段佳话。

然而,对新布局的批判,并没有因为铃木、濑越的败北而停顿。一年以后,坊门的村岛谊纪五段、高桥重行四段合著的《打倒新布局》一书公开发行。秀哉名人亲自为此书写了前言,字里行间充满了对新布局的责难之意。从而,再次把新旧布局的对抗推向高潮。但是,新布局毕竟是棋艺进步的自然产物,它对棋道的贡献并不因为权威人士之好恶而被一笔抹杀。如今,流行的三连星、中国流等布局,皆可谓新布局理论之发展。而武宫正树九段独树一帜的“宇宙流”,更是得新布局理论之精华而创立的。也许二十一世纪的棋坛,便是以新布局理论为基础的一统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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